乍一听,那是残忍到近乎失去理性的言语。
但细细想来似乎又没有什么问题——那些恶魔中不说全部,但大多也都杀过一些人。还有少数恶魔更是造成过相当大的破坏。
哪怕是按照如今已经没有人在乎的“第一共识”,他们也已经可以被处以驱逐之罚……也就是从空岛上被驱逐到充满辐射与诅咒的地上。
虽然没有人知道,他们最终究竟会怎样死去。但想必那也应是一个充满了痛苦与哀嚎的过程。
或许是在挣扎中逐渐融化,也或许是身体逐渐变得虚弱、血肉日渐枯萎。
反正也从来就没有人从地上重新回到过空岛,也没有任何人传回来过什么消息。也可以直接理解为他们从空岛中被除外了——那是一种连墓碑与尸骸都没有的死亡。
乐园鸟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翠雀的表情。
翠雀抿紧了嘴唇,牙齿在下唇上抿出了明显的痕迹。只差一点就要将其咬出血来。
但她仍旧还是保持了沉默。
从个人角度来说,她并不希望如此。虽然那些恶魔不过只是残留,但至少他们中的大多数仍有着人类的皮囊。
——那里有着她的老师、她的前辈、她的同事、她的后辈。
理论上来说,特别执行部是无法退休的。他们的芯片上没有灵能锁,这意味着他们只需要一次激烈的情绪失控,就有可能堕落——而特别执行部的工作,又要求他们有着尽可能高的灵能等级。
这样他们才有可能正面对抗保底也有六级灵能,个人能力诡谲多变的恶魔们。
他们只有两个下场——要么失控之后变成恶魔,要么就去死。
在冬日来之前,主要的“离职”原因通常都是战死。并非是因为他们不容易失控,而是他们主动释放自我的场合,通常就是在无法对抗强大的恶魔时。他们见证了恶魔会带来怎样的混乱、因此不会让自己活到“失控”……而是会与恶魔同归于尽。
冬日成为部长的理由和翠雀是一样的。就是因为治疗系的灵能极为少见且有用……这通常意味着他们的性格都较为温柔、负责,也方便让他们主动去为他人制造灵能芯片。
在冬日成为部长之后,特别执行部的死亡率骤然下降。取而代之的,便是失控概率开始渐渐提升。但那主要是因为特别执行官的存活时间变长,才有了更多失控的可能。
而当翠雀来了后,特别执行部的失控几率反而骤然提升了数倍——
因为使用翠雀芯片,成为了一种“常规战术”——曾在失控边缘被她的灵能救下来的灵能者,至少已有二十几人。
但如果将这个时间继续向后推移,那么最终的幸存者只有劣者与罗素两人。
——其他人几乎全数失控,堕落成了恶魔。
力量这种东西,无论如何也是不够用的。尝试过了一次“非常规力量”,以后就再也停不下来了。所以在劣者第一次向罗素介绍翠雀的灵能时,她的反应才会那样激烈。
当然,这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解释——正因为有了翠雀的辅助,他们才不会在遇到危险的当下便死亡或是堕落。他们靠着翠雀才延续了自己的生命……并完整的成为了恶魔、成为了天恩集团的囚徒,给公司源源不断的提供灵能芯片。
如同提供羊毛,被圈养的两足之羊。
翠雀其实在心里认为,哪怕是堕落成了恶魔,也总比死亡要好。
这是一种自私的想法。
对于大多数当事人来说,死亡与堕落是没有任何不同的。
他们原本的人格都已然泯灭,他们在社会上也被算作死亡、他们的亲属永远也不会再见到他们——当时在新闻上,恶魔的下场永远是“被歼灭”。
知晓恶魔实际上是被活生生囚禁起来的,只是极少数。
但是,唯独对于翠雀来说,这实际上是不同的。
因为她有权限,能够随时调取再造机关的监控、再看一看昔日朋友们的脸。也可以向他们发起远程通话或是视频,听一听对方的声音、和朋友们聊聊天。她每天在办公桌上工作时,偶尔就会和昔日的老朋友聊上一句。
哪怕她心中知道,这些人实际上都已经死了,但也还是会想要欺骗自己。
翠雀固执的认为,只要自己记着他们的脸和名字、还当做他们仍然活着,他们就还没有完全死去。
如果说总是理性的翠雀做过什么并不理性的事。那么,这个秘密就是她不理性——甚至可以称之为任性的那个部分。
也正因如此,“下令处死恶魔”这种理智的对策,反而成为了翠雀无法接受的举动。
假如翠雀并不接受他们堕落成恶魔是一种死亡,那么这一举动就等于将她的那些朋友们全部活活杀死;但如果说翠雀平静的接受了他们的死,那么翠雀之前的行为,就像是把朋友变成了电子宠物一样。
而无论如何,只要等那些人攻破了再造机关,这些恶魔们一样还是要被杀死、而这个过程中会有更多人惨死当场;可如果想要坚定的阻止他们,就要“为了保护公司财产”这种愚蠢的原因,而对那些活生生的居民们下死手。
这让翠雀陷入到了一种道德悖论之中。
——四面选择,哪个她都无法完全接受。
不管怎么选,她都已陷入了不义之地。而如果她什么都不做,那么事情就只会变得更糟。
她知道自己在纠结一些没有意义的事。但她暂时还是无法下定决心。
“……还是交给阿栈来决定吧。”
翠雀深深叹了口气,决定还是放弃思考:“先看看他怎么想。”
但就在这时,无明却平静的提醒道:“栈部长可不敢违逆你的意思。你将这种事交给他来决定,他就只会迟疑的看向你。
“——你想成为踢皮球的那个上位者吗?我想除了你之外,大概不会有多少人在乎那些恶魔的死活。毕竟它们本质上来说,其实算是公司的财产……那些攻击再造机关的人,与其说是想要解放恶魔、倒不如说是想要让公司造成财产损失。”
“无明……”
虽然是提起这个话题的人,但号角脸上却反而显露出了些许迟疑。
他试着想要拉着无明的袖口。
但那条漆黑的蛇,高高盘起之后、吐出了毫不留情的毒液:“说到底,扶济社也终究是以某人的个人魅力为担保,而聚集起来的组织。假如失去了群青与教父,人们还能在‘互帮互助’的口号下团结多久呢?
“现在已经有了不少人,带着人脉反叛了出去。虽然还有人仍然在扶济社真心实意为他人而工作,但他们已经不再是主流。因为没有人能够再度站出来,举起那面旗帜、让人们聚拢过来。”
“喂,无明……”
无视了号角的动作,无明漆黑的双眼渗透着冰冷而理性的颜色:“翠雀女士,我想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在你和冰水小姐归来之前,栈部长就站了出来——他什么也不会,无能到像是一个空壳。但他还是愿意为此而冒险。
“在如今的局势之下,我想他或许更适合作为一面旗帜。你明白我什么意思吗?”
“……不必再说了,我知道了。”
翠雀突然开口打断了无明的话:“你说得对。”
无明闭上了嘴,平静的看向翠雀。
在沉默过后,翠雀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把心中的什么东西一并吐出。
她开口,认真的、缓缓的开口说道:“我的爱人、孩子的父亲……他正为了世界而献祭自我。虽然只是一种幻觉,但我隐约能感应到、他仍然还活着,还在为了未来而竭尽全力。
“我还是无法为了未来而舍弃过去。但我可以为了更重要的人而舍弃我自己。”
比起虽然如今还很稚嫩、但未来却能够成为人们的一面旗帜的阿栈,“翠雀”这个名字如今还能起到一些作用。
正如无明所说,阿栈更适合作为一面旗帜。
这并非是偏袒阿栈……因为作为旗帜,就要被人们注视、被人们攻击。
无明恰恰是在保护翠雀——他希望翠雀能够认清一切、意识到自己如今是个脆弱的孕妇,无法在这种危险的关口站出来。她应该彻底将所有的权力都交给阿栈,而不是站在执行部的工作室里,像是个太后一样影响他的意见。
这很好。无论是从朋友的角度,亦或是从同事的角度。
但是,翠雀选择了拒绝。
她的童底,燃起了湛蓝色的火光——
“如果日后人们认为有错,那么一切都是我的错——活着的人最重要。
“乐园鸟,通知阿栈。我现在要暂时接管特别执行部。”
“啊……是!”
乐园鸟应道。
她脸上显露出了讶异的神色。
但翠雀的命令没有停止。
“通知执行部,解除武器禁令。自现在开始,不惜一切代价,守住再造机关两个小时。”
“然后通知彼得·潘,以我的名义下令。两小时内处决所有恶魔。”
处死恶魔,这意味着与董事会为敌;下令对平民开火,那更是洗不清的污名。
但因为这个决策是正确而理智的,从决策者的立场来说最终必然有人要做出。
虽然她说是“看阿栈怎么做”,但她其实知道阿栈最终是会做出和她一样的命令的。她仅仅只是在下意识的逃避责任。
——罗素将她保护的太好了。
她都差点忘记了……自己并非只是一个女孩、一位英雄的妻子、一位母亲。
她也同时是接触利维坦之墙的高位灵能者——特别执行部的实权者。
如今,翠雀选择替未来的阿栈担起代价。
她将以言语,杀死那个被人们所爱戴的、人们幻想中的翠雀……杀死那个稚嫩而任性的旧我、杀死那个被道德所约束的文静女孩。
比起维护自己清白的、被人们喜爱的“名”,更重要的是切实保护到民众的“果”。
那才是真正的爱。
这一刻,翠雀突然理解了。
真正应该服下名为“致死量的爱”的勐毒,付出代价的人——从头到尾,都应是以自身觉悟而去选择“所爱之路”的自己才对。
——自己都不愿付出代价,又怎能算是真心去爱?
只听得啪察啪察的脆响声,她身后不知何时浮现出的恶魔爬满了裂纹。
随后,伴随着从内部盛开的纯白色光华——骤然开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