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酉时左右,于飞一行抵达洛阳西郊。远远的,已能瞧见巍峨的城墙。夕阳将要落下,余晖染红了天空。道路两旁,行道树粗壮挺拔,投下大片的浓荫。秋风渐起,黄叶纷飞。
前行百十步,路边露出一角长亭。长亭外,停着四五匹马,正低头啃食路边青草。四名大汉,立在亭角,皆是禁军装束。
亭中一人,绯红官衣,四十上下。负手而立,渊渟岳峙、气度不凡。一看就是久居高位、手掌权柄之人。此刻,见到车队临近,缓缓走出长亭,立在路边等候。
叶玉田骑马走在队首,瞧见路边官员,抬手做了个手势,大队车马停了下来。叶玉田驭马上前,到了官员近前,翻身下马,满面笑容抱拳行礼。“卑职叶玉田,见过夏学士。”
“叶将军一路辛苦,殿下可曾接到?”夏安期拱手还礼。
“已经接到,车驾就在后面。”叶玉田答道。
“如此,夏某当上前拜见。”
“学士请。”叶玉田躬身,请夏安期先行。
夏安期乃是夏竦长子,龙图阁直学士、京西转运使。他出现在这里,自然是早有谋算。此前,高世泽到洛阳,第一个见的人,就是夏安期。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只等猎物入瓮。
这一次对付于飞,可不单是朱家。整个朝堂上,反对新政的众多官员,几乎都参与了进来。贾昌朝、夏竦、王拱辰等朝中大佬,已经摒弃以往成见,联合了起来。
他们的目标,不是一个小小皇子,而是新政。
于飞很不幸,成为这场狙击的导火索。
不过此时,这位小爷还茫然无知。正躺在马车里,睡得那是昏天黑地。一直以来,于飞从未如此清闲。无论是行军打仗,还是江湖鏖战,总是提着心。如今放松下来,顿觉疲累不堪。
“殿下,有客求见。”离开军营,魏胜等人改了称呼。毕竟,现在顶着郡王的身份,亲卫营一都百人,才有资格能跟随护卫,再称呼于飞为都使,显然已经不太合适。
“不见。”于飞睡意正浓,对有人吵醒他很是不满。
“殿下,来的是转运使,不能不见。”秦红英哑然失笑,说来也是一军主将,统领上万人的部队。其实,于飞今年不过十岁,只是身子长得高壮,加之武艺非凡,让人忽略了他的年龄。
这个年纪,若放在普通人家,可不正是玩闹的时候。秦红英看着看着,忽的红了眼睛。这个小殿下,着实让人心疼。如此年纪,本该享受父母之爱,活的恣意欢快,无忧无虑。
只可惜,错生在帝王家。每走一步,都伴随着生死。
“臣,京西转运使夏安期,参见安平郡王殿下。”夏安期立在马车前,躬身说道。叶玉田和高世泽,陪在一旁。
“夏运使,请勿多礼。”于飞掀开车帘,跳了下来。
“殿下,此地不是叙话之地。”夏安期说着,伸手一指,“往东南不远,有一处庄园,风景绝佳,还请殿下移步。”
“哦?那里是?”于飞望过去,隐约可见一处山庄,楼阁参差错落,周遭绿树叠翠、雾霭缭绕,真好似海市蜃楼一般。
“绿柳山庄。”夏安期答道。
“好,既是运使盛情,本王叨扰了。”
“下官为殿下引路。”夏安期见于飞上了马车,转头和高世泽目光一碰,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随即快步往前走去。
为了能截住于飞,两天前,夏安期就到了此地。往西二十里的官道上,撒下大量哨探,半个时辰一报。生怕错过于飞车驾,让他进了洛阳城。真如此,绿柳山庄的布置,可就白费了。
夏安期翻身上马,带头上前行去。叶玉田下令启程,车队缓缓而动,前行不到两里地,往一条岔道拐了进去。离了官道,周围林木更加稠密,林中一条小路,蜿蜒而向东南。
突地,急骤的马蹄声,从东而来。数十匹快马,
踏地轰响,转瞬即至。到了近前,才发现马队之中,还护卫着三辆马车。路过岔口时毫不停留,狂风一般快速远去。
这一队人马,正是尹端、王世元等人。他们挟持了庞斐,不敢在城中久留。唯有出城向西,找到平戎军汇合。只可惜,前后只是差了半柱香,让他们和于飞错过。
他们身后,蔡庆率领大队禁军,紧追不舍。
蔡庆此时郁闷至极,原本一场大功劳,现在倒好,成了一锅夹生饭。他在心里,早把庞斐的祖宗八代,都问候了一个遍。
庞斐和尹端的恩怨,蔡庆略知一二。这一次,终于逮到机会,可以整死尹端,庞斐兴奋的浑身颤栗。他要带兵,亲手抓捕尹端。他万分渴望,看着尹端绝望的挣扎。
他要让尹端一点一点死去,非如此,不能解心中恨意。
但是,事与愿违。非但没看见尹端绝望,反而他自己,也被人家生擒活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蔡庆恨恨的骂道。
其实,蔡庆也很庆幸。庆幸当时,不是自己进去。传说平戎军善战,谁肯当真?起码他神勇军,当初就很是不屑。笑话说,平戎军不过是命好,欺负一群乌合之众而已。
但是今日,真的遇到了。才知道,那是真正的煞神。
两个人,杀光了他的半个都。
酒楼里惨烈的景象,蔡庆从未见过。
蔡庆正有些走神,忽的一下,心生警兆,慌忙间缩头伏身,紧贴在马脖子上。正这时,一声厉啸传来。
这里,正好是一个弯道。转弯之前,蔡庆看不到危险。待转过弯来,才猛然看见,前方五六十步,有三人手持弓弩,当道而立。一见蔡庆等人露头,立即三箭齐发。
三箭没有射人,而是射马。如此近的距离,想射偏都不可能。顿时,蔡庆的骑兵先锋,一下子人仰马翻。后队惊觉有变,匆忙间却停不下来,轰然冲了上来,顷刻间大乱。
“到此停步,莫再追来。”拦路的三人,自是平戎军。
这一队亲卫,步战、骑战皆是精通。他们想走,凭这些禁军,根本留不住、也追不上。但是尹端、阿芷等人,都乘坐的马车,这可跑不过战马。不用多少时候,必然要被追上。
行到此处,正好利用地形,阻断蔡庆追兵。
“放了庞提刑,我等绝不再追赶。”蔡庆惊魂稍定,躲在一颗树下,高声喊话。他的心里,十二万分不想追。追着这帮煞神,即便自己人再多,也是忐忑难安。
酒楼所见,让他严重怀疑,自己的兵,就是一群饭桶。
但是,不追不行啊,庞斐可是在他的眼皮底下,被人掳走。真有个三长两短,他蔡庆必被追责。说不得,还会有性命之危。
“到了安全地界,自会放了他。”亲卫说罢,不再耽搁,几人转身蹿入了树林,眨眼间消失不见。
蔡庆一个头两个大,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难以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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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柳山庄,果如其名。庄内庄外,绿柳成林。
相传此处山庄,乃梁皇朱温所建,亭台楼阁、美轮美奂。不过乱世中,毁于战火。数十年前,有江浙豪商买下此处,精心修复,但与曾经盛景相比,不及十之一二。
此地地形,被称为七星抱月,风水极佳。若从高处下望,就会发现,方圆几十里内,七座山峰相连,恰好是北斗七星方位。
而绿柳山庄所在,正是天权星。不过,当初的天权峰,远远高于其他六座山峰,破坏了七星格局。一位风水大师,突发奇想,指点朱温削平天权峰山头,修建了一处庄园。
又在七峰之南,开凿了一处大湖,形成七星抱月。
此风水局,成就朱温一代霸主。
立在山脚,只见一条石径,蜿蜒盘旋而上。时而显露石阶
,时而被林木遮掩,更有曲径通幽之妙。山道两旁,遍植杨柳。山风掠过林梢儿,直如苍茫碧涛,一浪叠过一浪。
夏安期博闻强记,逸事趣闻随手拈来。一路拾级而上,意态闲适优雅。不紧不慢,跟随在于飞身侧。偷眼观瞧,只见于飞听得甚是入迷。不觉心中暗笑,武功再高,终还是少年。
此时天色渐晚,凉风习习。林涛雾霭,心旷神怡。
“殿下,天色不早,还请入内饮宴。”夏安期说道。
“不急。”于飞说着,走向崖边。
他的眼睛,望着斜对面的山峰。按照七星方位,那里应该是天玑峰,比天权峰稍矮。目测两峰距离,不会超过五百步。站在崖边往下看,山谷幽深,完全被灌木杂草覆盖。
“那座山峰,可是天玑?”于飞转头问道。
“殿下果然博学,正是天玑方位。”夏安期回道。
北斗七星,由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颗星组成,因曲折如斗,故而得名。《晋书天文志》记载,枢为天,璇为地,玑为人,权为时,衡为音,开阳为律,摇光为星。
在这个时代,北斗七星,有着重要的象征意义。
《天象列星图》有云,北斗七星,近紫薇宫南,在太微北。是谓帝车,以主号令,运乎中央,而临制四方,建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纪,皆系于北斗。
“魏胜。”忽然,于飞提升叫道。
“末将在。”魏胜闻声,躬身应道。
“这天玑峰林深草茂、水气氤氲,想必其中,定能蕴养出灵禽山珍。你带着人,去给本王寻些来。”于飞淡淡说道。
夏安期闻言,心头猛然一跳。双手不自觉的,紧攥在一起。别人不知,他却是清清楚楚,天玑峰上,藏着一部雷霆奇兵。这是给二皇子殿下,特意准备的一份大礼。
夏安期强自镇定心神,装作漫不经心,扫了于飞一眼。他想从于飞的眼神中,解读到关键的讯息。这个小皇子,到底是心血来潮,想尝尝野味?还是已经发现了端倪?
“末将,遵命。”魏胜冷不丁,浑身就是一紧。总算他,久经历练、心思沉稳,嘴里打了个磕绊,忙低头抱拳应命。
这哪是寻山珍灵禽,分明暗示魏胜,山里藏着敌人。
一转身,魏胜喝道,“一队二队留下警戒,三队四队,跟某进林子,猎些飞禽走兽,给咱殿下下酒。”
“诺。”一百亲卫轰然应诺。
“留什么警戒?都去,都去。”于飞一挥手,很不耐烦。
“殿下?”魏胜一下急了,瞪眼看着于飞。明知此处隐藏危险,却又不肯留人护卫,这个小殿下,到底要玩哪般?
“多打点儿。”于飞盯着魏胜的眼睛,笑眯眯的说道。
看见于飞的笑模样,魏胜下意识的,打了个寒战。曾经,在训练场上,于飞只要露出这般笑容,肚子里指定憋着坏呢。保准,练的他们一个个鬼哭狼嚎、生无可恋,逃都逃不了。
魏胜心中大定,嘿嘿一笑,“殿下,?好儿吧。”
“殿下。”夏安期高声叫道,“且慢。”
这会儿,他可是真急了。对于飞的亲卫营,夏安期早有了解。兵员千里挑一、装备精良,步战骑战样样精通。尤其近身格斗,无人能敌。这一帮虎狼进山,伏兵指定暴露,万无幸理。
“哦,夏运使有何指教?”于飞缓缓转身,问道。
“殿下,庄中已备好酒宴,山珍野味,样样皆有。”夏安期抱拳接着说道,“众将士一路辛苦,还是一同进庄吧。”
“无妨,无妨。”于飞似笑非笑,缓缓说道。看着夏安期,他基本可以确定,这绿柳山庄中,藏着鬼呢。轻轻一挥手,魏胜等人迅速行动。眨眼间钻入山林,身形消失不见。
一霎那,夏安期汗下如雨,彻底乱了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