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晨起,已过了卯时,不知为何到家庙住的第一晚婧姝就睡的这么踏实,居然比在家里睡柔软的床都还要觉得舒适。晚上一夜无梦,一觉睡到大天亮,浑身说不出来的舒畅。婧姝没有赖被窝的习惯,但今天她却赖起了被窝。虽然睡的床很硬,被子也不够柔软,但婧姝觉得这里的空气就是新鲜,让人有一种置身大自然中的感觉。
躺在床上,仰头看着帐子顶,原本白色的帐子因为用久了的关系,已经变成黄色。窗外传来“唰—唰——”笤帚扫在青砖上的声音,想起几个月前也是来这儿住,遇到筝儿,那天早上还下着雪,筝儿在院子里洒扫,见她可怜把她叫到屋里让她取暖。一眨眼已经过去二个月时间了,这二个月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星遥离家出走,自己糊里糊涂怀了孕,结果又一不小心流产了。这可真应了一句话,世事难料。
在婧姝心里她是多么想过独门独户的生活,家里用不着太富有,只要有点薄产就行了,屋子也不需要太大,但一定要收拾的干净整洁,院子里可以养一些自己喜欢的花,种几棵果树,养几只鸡,这样每天就能吃上新鲜鸡蛋。
那种充满烟火味的温馨的生活是婧姝最渴望过的,那种生活宁静安详,熨帖得就像一件柔软的小棉袄。婧姝已经受够了你争我斗的生活,尽管高门大户一应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但日子却是难捱的,那里面的人都争强好胜,对钱财又很迷恋,对人情又很薄,你若捧出一颗心去,那就是你犯傻。
正在婧姝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姚婧姝睡哪间房?她把一堆烂摊子推给我,自己做起了缩头乌龟躲着不肯见我,姚婧姝,你快给我出来!”
纹茜在外面大呼小叫,一班尼姑战战兢兢站在地下,不敢出声,生怕惹恼了正在气头上的五姑娘。
婧姝坐了起来,想,她怎么来了,肯定家里搞得一团遭,所以才来向我兴师问罪,我早就料到她会这样,她是不会让我过安生日子的。此时婧姝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主意,准备好等下去应付纹茜。
屋外清冷的空气直往人脖子里钻,婧姝一从床上爬起来还没来得及梳洗就出了房间,她紧了紧衣领,不让风钻进去。
纹茜坐在大厅里骂骂咧咧,老尼姑荒汀颤颤巍巍走到跟前,说:
“五姑娘是来找四少奶奶的吗,四少奶奶这回子还在睡觉呢,贫尼这就让人把她叫醒,让她来见五姑娘。”
“什么,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在高卧,哼,我就说她是个两面派,在家里的时候每天一大早就起来,哦,我知道了,她那样是想讨上头欢心,好让上头觉得她有多勤快,难怪上头对她这么信任,原因就在这里。一离开家,她就原形毕露,一个女人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真是岂有此理。束府的脸面都让她丢尽了,我们家才没有这么懒的女人呢!”
婧姝的心往下一沉,没想到她在纹茜眼里是一个两面派。在家里每天都起大早,为一家人一天的生活忙碌,在纹茜看来是拍上头马屁。不被人理解是郁闷的,但不被人理解总好过被人曲解,面对咄咄逼人的纹茜,婧姝决定不再忍让和退缩,从今天起她要让自己来个全新的改变。
“五姐姐,你怎么来了?”婧姝赫然出现在门口,一双双眼睛齐刷刷朝她看去,因为一起床就过来了,所以连头也没有梳,披着一头乌黑的头发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儿。所有的人眼前为之一亮,婧姝身上穿着一件暗红色绸夹袄,配上雪白的肌肤乌黑的头发,再加上一对明亮的眸子,活脱脱一个画上走下来的美人。
“你总算起来了,披头散发的成何体统!”纹茜狠命拍了一下边上的桌子,放在桌子上的一个茶盏差点镇翻在地,几个胆小的小尼姑吓得打起了激灵,而老尼姑们则唬的不敢把头抬起来。
只有婧姝巍然不动,柔弱的身躯像一棵柏杨那样坚强,她含笑看着纹茜,语气平静的说:
“五姐姐好大的火气。”
纹茜气得胸脯一起一伏剧烈的喘着,她一阵风似的冲到婧姝跟前,伸出一根食指指着婧姝的鼻尖,指头差点碰到婧姝的鼻子,婧姝原本笑盈盈的脸一下子绷了起来,好看的眼睛在瞬间变得犀利无比,就像两把尖刀,美丽的脸上带着一种似怒非怒,似嗔非嗔的神情,纹茜从来没有见过婧姝这样,因为婧姝留给纹茜的感觉总是好脾气的微笑示人。然而婧姝今天的样子跟平时差得实在太远了,试想一个本来很和蔼的人忽然严厉起来,释放出来的气场有多么强大,纹茜一下子就被震慑住了,也在情理之中。
“五姐姐你发什么火呀?我觉得你的无明业火烧得一点道理都没有,我来家庙是趋吉避凶的,你来家庙所为哪般?难道也和我一样,犯了什么太岁,冲撞了什么东西,要来这里求平安?家里的事我不在就有你来管,我在就有我来管,现在我不在家,自然当家之责就有你来承担——”
纹茜粗鲁了打断婧姝,猛的一挥手臂,厉声道:
“别在这里说风凉话,你是今天早上才把总管钥匙交到我手里的,走的时候也没有跟我说一声,姚婧姝,你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害得我今天一早起来就被人埋怨,说早饭晚了整整半个时辰。底下的人都在看我的笑话呢!”说完,纹茜气呼呼的瞪视着婧姝。
婧姝带着嘲笑的口吻说:
“你手忙脚乱说明你的能力不够,我当家的时候从来没有手忙脚乱过,你怎么就这样了?”
“姚婧姝,你故意害我!”纹茜气得两只眼睛都快喷出血来。
婧姝冷冷的觑着她,一字一顿的说:
“是你害我。”
纹茜冷道:
“你别信口雌黄,我什么时候害过你了,你把话说清楚。”
婧姝用威严的眼神直视纹茜,毫不畏惧的说:
“你害我不止一次,我先前病着的时候你是怎么对我的?何大夫是怎么会被人绑架的?如今我又怎么会到这里来住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你不想将来有事最好现在就收手,否则别怪我到时候翻脸无情。”
听了婧姝的话,纹茜吓得背脊上的冷汗都出来了,不过她还不想这么快输给姚婧姝,语气傲慢的说:
“你说我害你,可有证据?”
婧姝笑了笑,道:
“证据我已经有了,只是时机没有成熟,现在不便拿出来,你最好记住今天我在这里说过的话,只要你再惹我一次,我就把你害我的事说出来,我做事的风格想必你是知道的,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没有失手的时候。”说完婧姝定定的看着纹茜。
纹茜的心往下一沉,琢磨着,难道她真的有我害她的证据在手上吗?如果这样的话,她为什么不把证据拿出来?我看她一定在骗我。不,她不一定在骗我,她做事一向谨慎,正像她说的那样不打无把握的杖,说不定她手上真的有我害她的罪证呢?这么想着,纹茜开始急了,害人者不但会受到律法的严惩,说出去更是把八辈子的老脸都丢光了。
“我看你像金姨娘一样也疯魔了,口口声声说我害你,我什么时候害过你?我为什么要害你?你说呀说呀——”纹茜说婧姝疯魔,不过看样子疯魔的人似乎是她,她一叠连声逼婧姝说,口水全都喷在婧姝脸上,婧姝无法忍受这么野蛮的人,她不知什么地方来的力气,伸手一推,纹茜已经一屁股坐在地上。
“哎哟——”尾骨重重的撞在地上,纹茜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红拂连忙扶她起来。
“姑娘,你怎么样?”
没想到平时温文尔雅的婧姝会对她动手,纹茜挣扎着从地上起来,婧姝冷冷的看着她,学纹茜平时说话的样子,冷道:
“五姐姐请回吧,别打搅我在这里清修。”
纹茜咬着牙骂了一句脏话,婧姝猛的回头,怒视着她,喝道:
“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婧姝的气场实在太威严了,几个胆小的小尼姑吓得浑身哆嗦了起来,别说小尼姑连老尼姑都吓得缩起了头颈。
纹茜也被婧姝强大的气场吓到了,她不敢再做声,捂着生疼的尾骨,从地上站了起来。纹茜万万没有想到姚婧姝居然还有这么厉害的一面,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一个人力气居然这么大,撞得我的尾骨好疼。
婧姝是气急了所以才会使出浑身力气推纹茜,当时婧姝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快点让纹茜住嘴。纹茜两次害她,她实在无法忍受一个在背后害了别人的人居然还在她面前颐指气使。星远告诉她,她病重的那天晚上何大夫被人绑架,而幕后指使的人是纹茜和大少奶奶。秘密是来喜喝醉酒之后说出来的,害人者原先答应给他五十两纹银,结果只给了他二十两。来喜愤懑不已,觉得这些人说话根本不算数,以后再也不会替她们做事。
纹茜气呼呼的走了,尼姑们不敢向婧姝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家心里都揣着怀疑,觉得四少奶奶无缘无故到家庙来住稀奇,五姑娘跑过来跟四少奶奶吵架更稀奇,不知道府上出了什么事,四少奶奶和五姑娘之间的恩怨会这么深。
上次来家庙的时候婧姝已经知道荒汀是大少奶奶的人,而且荒汀对婧姝把**带走的做法很不满,所以自从婧姝过来之后,那老尼姑就推说身上不好,请四少奶奶自便,若缺什么,或者要什么,就跟小尼姑们说。荒汀的意思是没事别叨扰她,婧姝才不会让她如愿以偿,她越不想自己去叨扰她,她就越要去叨扰她。
婧姝一会儿说床太硬,要换床,换了床又说被褥有味道,要换干净的,换了被褥又说吃不惯素菜,她每顿都要有荤有素。婧姝每提出一个要求,小尼姑就去跟荒汀报告一次,前面两件事好办,换个床,换些被褥容易的很,第三个要求就难以满足了,因为这里可是庵堂,大家都吃素,根本没有荤菜,若要买条鱼买块肉什么的每天早上还得派人去街上买,这么冷的天谁肯去。因此尼姑们就在荒汀面前抱怨,说这位四少奶奶太会使唤人了,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难伺候的,荒汀呵呵笑了笑,道:
“这有什么难的,你把她叫来,我已经有了应付她的法子,我看她在家里早已失势,否则怎么会到我们这里来,去把她叫来吧,我保管能叫她服服帖帖的。”荒汀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觉得辖制一个落魄少奶奶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很快婧姝被尼姑叫到荒汀屋里。
“四少奶奶,坐。”荒汀坐在床上,指着地下的一把椅子让婧姝坐。
婧姝没有坐,径直走到荒汀跟前,道:
“住持找我不知有何贵干?”
荒汀呵呵笑了笑说:
“四少奶奶昨天夜里可还睡的好吗?”
婧姝笑道:
“婧姝昨晚一夜无梦,睡的很踏实,多谢住持关心。”
荒汀抬起头看着婧姝,正色道:
“四少奶奶如果不自在就说,小尼姑们贪玩了些,她们若有冲撞四少奶奶的地方,我就打她们。”
婧姝心想,你这么说分明是说我难伺候,你也不是个好东西,我用不着跟你客气。
“哎——”婧姝忽然叹起了气,荒汀诧异的看着她,道:
“四少奶奶为何叹气?”
婧姝笑了笑,道:
“我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荒汀心里咯噔了一下,想,她这不是拐着弯子说我欺负她吗。
“呵呵,四少奶奶学问好,说出来的话这么讲究,我就不懂什么叫虎落平阳被犬欺,还请四少奶奶赐教。”
婧姝缓缓的道:
“你怎么不给我请安?”
荒汀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腿,说:
“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起不了身。”
婧姝冷冷的笑了笑,说:
“既然腿脚不便,为什么刚才五姑娘在的时候你在正房地下站了这么久,我知道了,你是欺我。”
被婧姝当面戳穿,荒汀也面不改色,仍旧摆着那张笑呵呵的老脸,道:
“我怎么敢欺四少奶奶呢,四少奶奶别促狭我,我虽然上了年纪但好歹也是这里的住持,正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四少奶奶是读书人,应该知道这话的意思。”
她的意思是说在这里她最大,就算婧姝是少奶奶也得听她的。婧姝才不吃她一套,见她刻薄自己,她就比她还要刻薄:
“县官不如现管这句话居然是你说的,那你刚才为什么要说自己听不懂虎落平阳被犬欺是什么意思?”
荒汀当面被人戳穿,毕竟有点心虚,愤恨的想,她居然敢当着我的面顶撞我,我非得给她点厉害尝尝。
“我劝四少奶奶还是安生点吧,免得又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你若好,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住,有哪个舍得放弃家里的锦衣玉食,到这里来过粗茶淡饭的苦日子,我还是那句话,安生些吧,有一个容身的地方已经不错了。”
婧姝气愤难平,没想到会被她欺凌,如果不找几句厉害的话镇住她,恐怕她还觉得自己好欺。
“我说过我要来过苦行僧的日子的吗?”
“这里可是庵堂,只有粗茶淡饭招待四少奶奶,四少奶奶如果嫌弃的话,可以去别处住。”荒汀说的时候尽管脸上挂着笑,然而这种笑却有一种嘲讽的味道。
婧姝冷道:
“你嘴上念经,暗中使坏,就算神灵都不会保佑你。见我落魄你就下死劲踩我,咱们走着瞧,看谁能笑到最后。”
荒汀根本不把婧姝看在眼里,见她这么说,仍像刚才那样呵呵笑了笑:
“四少奶奶说岔了,我一心向佛,向来心口合一,不是像四少奶奶说的那样,神灵若不保佑我,我怎么能活到这把岁数,所以四少奶奶还是不要再好强了,你别在出家人面前显摆,你固然是少奶奶,但到了我这里你和尼姑们是一样的。”
“是吗,我和尼姑们是一样的?”
“你如果想两样的话也行,不过别住我这里。”
婧姝摇着头说:
“亏你还以出家人自居,连慈悲为怀这句话都不知道,好好的经都让你这个歪嘴的尼姑念坏了,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出家人?出家人四大皆空,哪像你这样唯利是图,趋炎附势,落井下石。”
荒汀捻着手上的佛珠,念了一声佛,道:
“贫尼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说,真真罪过罪过。”
婧姝冷道:
“我是不信果报的,但我觉得欺负了别人总有一天会有报应,否则被欺负的人岂不是永远都没有出头的一天。举头三尺有神明,你抬起头看看,墙上的观音像正看着你呢。”
屋里真的挂了一幅观音像,跟荒汀睡的床正好面对面。荒汀心里暗恨,没想到她会把观音菩萨抬出来,怎不叫人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