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遥小腹上的血汩汩的流了出来,上面还插着那把短刀,他张着嘴努力喘息着,两只空洞的眼睛看着天花板,他想自己快死了,感觉越来越冷,两个蒙古人就站在边上,但是他们说话的声音好像从远处传来似的,星遥开始陷入昏迷状态。此时星遥最悔恨的不是这么快就死,而是在死之前心里居然还有最牵挂的人,她就是婧姝。
星遥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各种各样的念头,我死了婧姝怎么办,她该怎么办,怎么办……
不行,我不能死,我一定要活下来,否则婧姝一个人就太孤苦伶仃了。我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为什么要抛下婧姝,为什么,为什么……
星遥从未像现在这样后悔过,他挣扎着,觉得自己很累,想闭上眼睛睡下,然而理智告诉他,他不能睡,一旦睡了就没有机会再醒过来,就会死。而他是不能死的,因为他一死就永远都不能再见到心爱的婧姝。
在离开苏州准备远遁他方的时候,星遥从未像这样对婧姝如此留恋,如此牵挂。
“婧……,婧姝,……姝,……”他断断续续叫着婧姝的名字,吃力的睁着眼睛,然而他的意识开始渐渐模糊,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缝,他从未像这样累过,可他却不想就这样睡去,他一定要活下来。
“家姐,这小子居然还没死,不如让我再补上一刀,早点送他上西天!”齐纳说着用力拔下插在星遥腹部的短刀,血喷溅了出来,喷在齐纳胸前的衣服上,一脸凶相的齐纳见怪了杀人的场面,这点血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啊……”星遥痛苦的叫了一声,身体痉挛的抽搐了一下,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不,住手,星遥,星遥……”开始还想杀了星遥的姑娘扑到星遥身上,拼命摇晃着他,怀里的星遥闭着双眼,脸色苍白,任凭姑娘呼天抢地的呼喊都没有一点反应。
德格彻和齐纳互相疑惑的看了一眼,两个莽汉全都不明白一心要置仇人于死地的家姐见仇人死了之后居然会抱着他痛哭。
“你们还愣着干嘛,还不快来救人。箱子里有止血的金疮药,快把它拿来!”姑娘嘶哑着声音对两人说。
齐纳过去拿金疮药,德格彻站在边上带着不解的神情看着哭得声嘶力竭的家姐和面如死灰的星遥。
此时远在几公里外的束府张灯结彩正在办喜事。娶进门的新妇坐着华丽的大红花轿被从正门抬了进来,当轿子在门口停下之后,大门是关着的,意思是杀杀新妇的锐气,让她先坐在花轿里忍耐会儿再开门,这一古老的传统无非是要告诉新妇,无论你在娘家有多娇贵,到了夫家就要先把身上的棱角磨去,乖乖听婆家的话。
大门只不过象征性的关了一会儿,但坐在轿子里的孙百合就已经开始不耐烦起来,她问站在轿子边上的迎亲太太:
“怎么还不让我下轿?”
迎亲太太笑了笑,心想,好性急的新娘。
“少奶奶再等会儿,大门已经开了,扶亲太太还没有出来呢。”
“真是慢吞吞。”孙百合不耐烦的说。
迎亲太太笑了笑,心想,看来这位三少奶奶是个急性子,四少奶奶成亲的时候也是我做的迎亲太太,四少奶奶就不像她这样性急。
就在这个时候欢快的唢呐声再次响了起来,两位扶亲太太做了一套礼仪之后,一边一个站在轿子两侧,说了几句吉利话,然后掀开大红色的轿帘,扶里面的孙百合下来。
新娘下了轿第一个要过火盆,因为头上蒙着红盖头,看不见,所以需得有扶亲太太提醒:
“三少奶奶脚抬高点,要跨火盆了。”
孙百合高抬起右脚从火盆上跨了过去,可她的另一只脚准备跨过火盆的时候,居然把火盆踢翻了。
“噢哟。”两位扶亲太太赶紧把新娘扶到安全的地方,火盆倒扣在地上,还好没有伤到新娘,只右后侧裙摆溅了点火苗,稍微烧坏了点。
“怎么了?我是不是把火盆踢翻了?”孙百合想掀开红盖头回头去看。
两位扶亲太太连忙阻止了她这个不吉利的举动,新妇在入洞房以前是不能掀开红盖头的,更不能回头朝身后看。
“三少奶奶别担心,已经没事了。”
“你们两个好生扶着我,踢翻火盆事小,若把我摔坏了,三爷可不会饶你们。”
门都还没有进的新妇居然说出这样的话,两位扶亲太太,包括边上的迎亲太太全都一脸诧异。看来这位三少奶奶不好惹啊,三人心里发出同样的感慨。
迎亲是繁琐的,有一整套礼仪要做,等做完整套礼仪之后,差不多已过了子夜。新房布置一新,床上的被褥、帐幔,桌子上的桌布,都是喜气洋洋的红绸,红绸上绣着各式各样吉利的图案,迎亲太太问了喜神的方向,把新娘头上的绒花摘下放在东边。
新婚第一晚照例要守花烛,待下人们都退下之后,星远对孙百合说了句:
“天色不早了,快歇息吧。”说完星远打了个哈欠。
孙百合笑盈盈的走上前来,拉着星远的手把他带到点着花烛的桌子前面,说:
“相公,今天晚上我们还要守花烛,怎么能睡呢。”
星远看了眼两根才烧掉一小截的花烛,笑道:
“我不信这个的,生死有命,不是两个平平常常的蜡烛就能预言谁走在谁前面。”
孙百合皱起了眉头,今天是喜庆的日子,特别忌讳讲死字,三爷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相公,今天你就依我一回吧,跟我一起守着这对花烛,看它们烧完再睡,好吗?”孙百合柔声道。
星远轻叹一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道:
“好吧,今天我就依你。”
孙百合心花怒放,笑道:
“多谢相公。”
星远笑着看了看她,刚才下人们都在房里没好意思看她,现在终于有机会好好看看她。星远发现孙百合的模样还算周正,皮肤白皙,鼻尖微微翘起,浑圆的下巴,齐眉的刘海挡住了额头,其实孙百合的额头上有一个伤疤,所以她就用刘海遮挡了起来。此时星远从孙百合的脸上发现了一处异样的地方,那就是孙百合的眼睛,星远说不出来这双眼睛奇怪在哪儿,但他总觉得孙百合的眼神跟别人不一样。
就在星远觉得孙百合的眼睛奇怪的时候,一点都不怕生的孙百合主动跟不怎么爱说话的星远交谈了起来:
“相公,你可知早在两年前,我就见过你了。”
星远接过话头,道:
“大娘跟我说过,两年前的除夕夜你在渡口见过我,听说那次你要去外祖母家。”
孙百合点了点,温柔的笑道:
“正是,我在渡船上见你匆匆忙忙赶来,那天还在下雨,你的衣服都淋湿了,本来我想让爹请你到我们的船上坐会儿,避避雨,但很快你就叫到船了。要是你没有这么快就叫到船,那我就能请你过来坐了,如此我们就可以早点认识,不至于让我苦苦等了你两年之久。”
听了孙百合的话,星远吃一惊,当他朝孙百合看去的时候,她正含情脉脉的看着自己。星远想,她真是一点都不怕生,完全没有新嫁娘的羞涩腼腆,不过隐隐的星远感觉孙百合有点古怪,可又说不出古怪在什么地方,总之一句话,孙百合让星远觉得别扭。
“相公,你放心,百合既然嫁给你就会一辈子对你好,况且——”说到这里孙百合羞赫的低下了头,轻声道:
“况且是我看上相公你的,我将来若不对你好,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这新婚之夜的气氛似乎有点颠倒,照理羞赫的人应该是新娘子,但不知为何星远在太过坦白的孙百合面前反而害羞了起来,他假意咳了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
“我累了,想躺会儿,你一个人守着花烛吧。”
孙百合回头看着星远,急道:
“不行,守花烛必须夫妻两个一起守,百合对三爷一片深情,大老远的嫁过来,三爷难道不喜欢百合,连跟百合一起守花烛都不愿意吗?”说着,孙百合呜咽了起来。
此时已经和衣躺在床上的星远见孙百合哭了,只能起来。他走到孙百合跟前,一只手搭在她肩上,轻拍了拍,说:
“别哭了,我没有不喜欢你,可能是我太累了,所以很想躺下歇会儿,那是我不好,连祖宗留下来的规矩都忘了,守花烛需得两个人是吗,好,我陪你一起守。”
孙百合见星远这样,才总算破涕为笑。
星远重新在边上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新娶的妻子就坐在自己边上,但星远却一点都没有喜悦的感觉,相反他脑子里想的是——如果坐在这里的人是婧姝那该有多好。世事都不能随心所欲,可能这就是命运吧。
星远娶孙百合是长辈的意思,可这里面难道就一点都没有他自己的意思吗?星遥临走以前把婧姝托付给他,让他将来好好待婧姝,看来星远违背了星遥的意愿。不过星远似乎也有自己的难处,如果不和孙百合成亲,上头恐怕不会答应,但话又说回来,只要星远执意不肯,难道有人还会把刀子架在他脖子上,让他娶人。
其实星远心里比谁都明白,婧姝是不会跟他走的,那天晚上在医馆里,自己是怎么求她的,她又是怎么回答自己的,星远记得一清二楚。婧姝是一个很理智的人,所以她绝不会做越雷池半步的事。
可不知为何今天晚上心里会特别难过,星远努力去想开心的事,甚至和孙百合之间的话题也挑快乐的来讲,然而越讲越不是滋味,越讲心里越难受,他脸上虽然笑着,可心却一点都快活不起来。
“太热了,开点窗户透口气吧。”星远起身离座过去开窗,他不是热,是心里郁结的太深,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孙百合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星远,想,自己一点都不热,他怎么会觉得热,看来这是一个怕热的人。
星远把窗户开了一条缝,毕竟是寒冬腊月,而且此时夜色已深,外面侵肌裂骨的寒风吹在身上可不是闹着玩的。三少爷和四少爷的屋子原本就两两相对,此时星远站立的地方正好可以看见婧姝住的屋子,他见里面还亮着灯火,知道婧姝还没有睡。
自从星遥走了之后,星远每晚都会站在窗前看婧姝所住的屋子,他的人在这里,心却在那里,这种滋味是煎熬的。星远一直说婧姝不会越雷池半步,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相公,快把窗关起来吧,太冷了。”
直到孙百合叫他,星远才回过头去看她,只见孙百合冷得缩起了头颈。
“让冷风吹了吹,觉得畅快多了。”
“相公这么怕热,以后可不能吃上火的东西。”孙百合关切的说。
星远嗯了一句,注视着那对花烛,心想,等它们烧完之后就该歇息了,那时真不知道会是怎样一番情景。星远不是没有那种经历,只是他发现自己已十分疲惫,待会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孙百合肯定是第一次,就算草草了事,她都不会怀疑我对她到底是爱还是不爱。只是将来难保她不会有懂的一天,当她有一天终于明白原来新婚之夜丈夫是在敷衍自己时,不知会怎么想。
婧姝这么晚还没有睡,是因为冰玉她们几个正在议论新进门的三少奶奶。踢翻火盆是很不吉利的事情,太太已经请人去观音像前烧香,希望能得神灵庇佑,使不吉利的事情化掉。
“听两位扶亲太太说,新进门的三少奶奶了不得,自己踢翻了火盆,还教训她们,让她们好生扶着点她,要是摔坏了可赔不起。”
冰玉话音刚落,绵绵笑道:
“她又不是玉如意,哪有这么容易摔坏,这三少奶奶说话很不着调,和那边那几个到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说着,绵绵伸手朝南边指了指,那里住着大房和三房的人。
婧姝一直不出声,她对三少奶奶的为人有保留,既然是家中独女,难免娇贵些,只是不该在成亲这一天就摆出主子的谱去教训下人。何况扶亲太太不是下人,她们一个是婆婆娘家的嫂子,一个是这里的一位老亲。
“哎,希望朦胧将来能有好日子过。”冰玉感叹的说。
绵绵道:
“早知道三少奶奶这么促狭,朦胧就不应该进来,不过话又说回来,那是她自己要进来的,到时候也怨不得别人。”
婧姝笑道:
“才刚进来,究竟什么样还不知道呢,这么下结论了太早了点吧。”
筝儿上来,把帐幔放下,道:
“四少奶奶说的对,日久见人心,只有时间长了才知道是什么样人。”
冰玉过去轻轻捏了捏筝儿的脸,笑着说:
“我们这几个里头,只有她的嘴最甜,凡是四少奶奶说什么,她都说对,没有一件反驳的。”
筝儿嗡声道:
“冰玉姐姐是说我专拍四少奶奶的马屁吗?你也太把人看扁了,我筝儿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不信,你问四少奶奶,我是那种爱逢迎拍马的人吗?”
婧姝笑道:
“你不是会拍马屁的人。”
有了婧姝这句话,筝儿得意的朝冰玉哼了一句:
“四少奶奶替我正名了,你还有什么好说?”
冰玉转过身去铺床,她说:
“不是我说,四少奶奶从来不摆主子的谱,平时我们三个都是一个桌子吃饭,吃的也是一样的饭菜,四姑娘这样的,还常说,我们屋里就是不同,主仆之间相处的像一家人似的。三姑娘虽然不怪罪,但嘴上却说,主仆尊卑毕竟还是要的,像你们这样在自己家里还行,若是到了外面万万不可,那是要被人笑话不懂礼教的。”
婧姝知道两位姐姐性子不同,所以说出来的话差别才会这么大。不过三姐姐那样说也没有恶意,其实两位姐姐对自己还是好的。
自从星遥走了之后,每天晚上婧姝都会和三个丫头闲聊到深夜,有时候婧姝把书上看来的好玩的有趣的事讲给她们听,丫头们听得津津有味,筝儿还要像婧姝学医术,但从小在庙里长大的筝儿还不认识字,婧姝对她说,想学医必须先识字,等字识的差不多了,再教你行医,筝儿满口答应,发誓说她一定不会半途而废。
这三个丫头里面筝儿是最要求上进的一个,人也聪明,婧姝觉得这丫头将来会有一番出息。至于冰玉,她已经把自己的终身交给佛学了,特别是当她看到瀮烟的遭遇后,更坚定了信念,说,即使将来不能出家为尼,也做一个居士,在家里同样也能修行。
婧姝一向都不喜欢干涉别人的选择,她觉得像冰玉这样的还算是看开的,既然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宁愿一辈子不嫁,这就是冰玉的气节。也许人们无法理解冰玉的作法,但每一个人都有选择过什么样的生活的权利,冰玉不像朦胧,她不会为了达到目的而用手段,她是一个随缘的人,其实像她们这样的丫鬟即使嫁人也是随便配一个小厮,外面的人对她们有成见,觉得伺候过公子少爷的姑娘都不干净,所以大多是不要的。这就是她们这些人的悲哀,世人总用异样的眼光看她们,无论她们多自觉的遵守礼教,都无法挣脱世俗的樊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