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呢,把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送到柴房去!”长贵家的厉声道。
话音刚落就从边上出来两个高大的女人,她们一边一个反剪住金娘的手。
金娘的手臂被拧痛了,她强忍着,对林氏说:
“娘,无论你怎么对我,我都当你是我的娘。”
林氏蔑视着金娘,冷哼了一句,沉声道:
“你是什么地方来的野女人,居然住在三少爷屋子里?我不妨老实告诉你,三少爷马上就要娶亲了,娶的是与我们家门当户对的一位小姐,像你这样的怎么配得上三少爷,听说你是从金陵来的,家里还有丈夫和孩子,原先在庄子上养蚕,说,你是怎么勾引三少爷的?如果不说,就打烂你的嘴。”
林氏的样子没有让金娘觉得畏惧,她在来以前就已经做好了各种准备,星远的母亲首先不会容她。这天早上金娘的惨叫声在束府上空凄厉的回响着,最近束府隔三差五就会用家法教训奴才,奴才们已经草木皆兵,尽管做下人的不敢抗主,但觉得束府似乎大势已去,有几个从老太太手里就在府上当差的奴才更是觉得束府气数已尽,小的一辈行出来的事太不像话了,妯娌之间面和心不合,姑嫂之间明争暗斗,更有披着一张人皮的畜生,连自己的弟媳妇都敢调戏。弟媳妇更是与大伯之间有不清不楚的关系,所以人们觉得束府气数已尽,说不定老爷这棵大树一倒也就都散了。
一早起来把头面收拾得光鲜亮丽的金娘满脸血污被人拖到柴房去关押起来,冰玉和筝儿正好看到这一幕,两个人惊讶的睁大了眼睛,这个蓬头垢面,脸上都是血,连路都走不稳的女人是谁?等她们走远之后,冰玉问走的慢了点一个婆子:
“这位嬷嬷,刚才那人是谁?犯了什么事?怎么被打成这样?”
那婆子哎了一句,道:
“冰姑娘还不知道呢,全都乱了套了,我是从来没有见过二太太生这么大的气,发这么大的火,命人下死劲打,那几个婆子都是通关手,打人耳光很疼的,我听说那个女人——”说到这里,婆子凑上前来,压低声音道:
“我听说她是昨天晚上三爷趁人不备偷偷带进来的,说是三爷的妾室。冰姑娘有所不知,她叫金娘,原先在庄子上养蚕,是几个月前三爷从金陵带回来的,死皮赖脸要嫁给三爷,太太怎么会允许三爷娶一个嫁过男人的女人为妾。”言毕,婆子上下打量着冰玉,眼神充满暧昧,最近府上都在传二太太要抬了冰玉,让她做四爷的姨娘,因此那婆子见了冰玉无论说话的语气还是看人的眼神都有一种讨好的味道。
冰玉见婆子盯着她看,还边看边笑,敏感的冰玉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现在府上传的有鼻子有眼,说太太要抬了她,难怪最近碰到的一些人都对她低头哈腰,态度极尽阿谀。
筝儿的年纪毕竟小了点,等那婆子走了之后,带着疑惑的口吻对冰玉说:
“姑娘,那婆子是什么人,她似乎在巴结你。”
冰玉在府上十几年,看惯了世事炎凉,对别人的阿谀也好巴结也罢,她都不会放在心上,反正这些人都是趋炎附势的,见你飞黄腾达就讨好你,拍你马屁,一旦你失势了,就立即调转马头,别说讨好,就连跟你说句话都觉得浪费。冰玉幽幽的对筝儿说:
“那是最没有眼色的一个婆子,筝儿,你还小,有些事情并不懂,总之一句话,越是奉承你的人越要小心。”
筝儿回味着冰玉说的这句话,笑道:
“冰玉姐姐的意思我懂,你无非是想说刚才那婆子那样,是因为她想奉承你,冰玉姐姐是四少奶奶跟前的人,那婆子只不过是一个粗使的下人,她见了姐姐自然要拍一下姐姐的马屁,这也是人之常情,只要姐姐心里明白就行了。”
冰玉笑看着筝儿,轻轻捏了一下筝儿好看的鼻子,道:
“没想到你的小脑袋瓜到还挺聪明。”
筝儿骄傲的挑了一下眉毛,道:
“那是当然。”
冰玉无奈的摇了摇头,带着数落的口吻,说:
“刚表扬你就傲成这样,看来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敢表扬你了。”
筝儿嘻嘻笑着,朝冰玉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此时林氏屋里正在堂审。
昨天夜里还是喜婆妆扮的吴大娘,此时穿着一件粗布夹袄,跪在屋外。
林氏从来没有这样审过下人,这是她开天辟地头一回。林氏长时间不说话,然而两只眼睛却盯在吴大娘身上一动不动,吴大娘差点没把头低到地上去,不过就算这样,她还不时抬起眼皮用余光瞄坐在那里的二太太。
“你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说出来,你若有一句假话,下场跟那个女人一样。”林氏平静的说,尽管脸上波澜不惊,但最后一句话的分量太重了,金娘的下场吴大娘已经看到了。
吴大娘老老实实把事情的经过对林氏说了,她怀着忐忑的心情,不知太太会相信自己说的话吗?
林氏听完吴大娘的叙述,沉默了会儿,冷道:
“你是做老了事情的人,这样的事明摆着是爷不对,他背着父母私纳妾室,这是忤逆之罪,你不拦着点也就罢了,居然欺上瞒下,帮着三爷夤夜把人弄到府上来?我看你是活到头了,若不是念在你是府上的家生子,你爹娘公婆先前都在老太太屋里当差,早就挨了板子撵出去了。现在板子可免,人我是不会再留了,你走吧。”说完,林氏别过头去,不再看吴大娘。
吴大娘知道自己错了,她给林氏磕了头,谢了嗯,哭着走了。
底下鸦雀无声,见太太正在气头上,胆子小的几个连大气都不敢喘。瀮烟见太太坐在那里生闷气,担心她气坏身子,想,现在只有我能劝她,刚才四姑娘来见她,她连四姑娘都说了,四姑娘为人老实,见母亲在气头上也不想替自己争辩,低着头坐在那里被她训了一顿,连我见了都觉得难受。
“太太,进屋去歇会儿吧。”瀮烟柔声道。
林氏不说话,是因为她正在想事情,见瀮烟问她,才开口:
“去把冰玉叫来,该做的事情总是要做的。”
林氏这么说,瀮烟就懂了,她想,太太是要抬冰玉做姨娘了,不过今天似乎有点不适合,因为四爷不在家。然而这样的话瀮烟是不敢对林氏说的,生怕冲撞了她老人家。
瀮烟猜测的不错,太太的确要把冰玉放在四爷屋里,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冰玉跪在林氏跟前,不是谢恩,而是表明立场:
“太太,冰玉已经发誓终身不嫁,别说让冰玉做爷的妾室,就算让冰玉做爷的正室冰玉也不要。”
林氏愕愣的看着一向老成持重,从来不敢违抗主子的冰玉,她觉得今天真是太滑稽了,所有的人好像都在跟她作对,凡是她觉得好的,那些人偏要反对一下。
“你这样是显得自己清高呢,还是与众不同?”林氏真不明白这些从小看着她们长大的丫头怎么会这么有主意。
冰玉膝行到林氏跟前,态度是谦卑的,样子是诚恳的:
“冰玉自知身份低微,不敢违背太太的意思,然而冰玉心意已决,这辈子再也不嫁人,太太的好意冰玉心领了,是冰玉辜负了太太的心意,经后冰玉会吃长斋替太太祈福,只要太太在一天就是冰玉的福分,冰玉这辈子都不会嫁人,哪怕让我嫁给天皇老子我都不嫁。”
林氏见冰玉言之凿凿,眼神无比坚定,就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尽管冰玉说话的口气委婉,态度谦恭,但林氏仍然气得浑身颤抖,她重重的哼了一句,劈头盖脸对冰玉好一顿辱骂,连瀮烟都觉得太太今天的样子有点出格,她是真的被这些人气坏了。
再看跪在地上的冰玉,始终一言不发,手上轻轻捻着一串佛珠,脸上的神情十分淡定。看到这里,瀮烟忽然明白了,她是真的已经四大皆空,如果不是这样,面对太太的责骂,怎么会如此坦然。
先前就听说冰玉立下终身不嫁的宏愿,原本以为不过是随口说说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谁不知道冰玉爱慕四爷,若不是今日亲见,还真的不敢相信,冰玉真的下了这么大的决心,她虽然还没有剃度,但心已经皈依佛门了。想到这里,瀮烟在心里暗自点着头,我就没有冰玉这么有勇气,我是害怕一个人孤独终老的,就算自己千般不愿意万般不情愿,还是要嫁人,冰玉,我瀮烟比不上你。
从这一刻起,瀮烟对冰玉充满了敬意。
林氏才管不了这么多,既然冰玉不识时务,既然她说要出家为尼,那好,我立刻就成全你,你冰玉马上在我面前消失。
冰玉还没有回来,已经有人告诉婧姝,冰姑娘因为拒绝了太太的要求,太太一气之下要赶冰姑娘出去。
婧姝不做声,她想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是错,如果她说让冰玉留下,就是与婆婆作对,如今就算不跟她老人家作对,她老人家都以为自己跟她作对。如果冰玉就这么走了,星遥又会怎么看自己,他难道不会想,你毕竟小气,连个丫鬟也容不下,因为娘要抬了她,要她做我的妾你就变着法子撵她出去。但想想冰玉的遭遇也真够凄惨的,就这样被撵了出去,她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冰玉没有答应太太做四爷的妾,绵绵替姑娘松了一口气,不过她又为冰玉的去向担忧。
“姑娘,冰玉姐姐举目无亲,她出去之后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可怎么办呢?”
婧姝已经想了一个地方可以让冰玉暂时安身,她对绵绵轻声说了几句,绵绵觉得姑娘的这个主意不错,为今之计也只能这样了。
冰玉从林氏屋里回来之后,就要跟婧姝辞行。
“四少奶奶,冰玉走了,往后再也不能服侍奶奶了,奶奶可要保重啊。”跟婧姝相处了这些时日,冰玉真有点舍不得离开她爱戴的四少奶奶,想想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五姑娘这些人都不是省油的灯,每每鸡蛋里挑骨头,若不是四少奶奶聪明,早就被这些人欺凌了。冰玉这一走走的很不放心。
婧姝见冰玉要收拾衣物,对她说:
“你先拾掇几件平时穿的衣服带出去,剩下的以后再收拾,我自有主张。”婧姝道。
冰玉、绵绵、筝儿一脸疑惑,不知四少奶奶要干什么。
“奴婢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了,四少奶奶不让奴婢把东西通通带出去,以后想要再回来拿可就不能了。”冰玉红着眼圈说。马上就要跟四少奶奶分别了,怎能不悲痛。
绵绵觉得姑娘不会就这样放冰玉出去,刚才姑娘已经把主意说给她听了,因此这些人里面只有绵绵心里最清楚,姑娘接下来要做什么。
“冰玉姐姐,我送你出去,你只选几件替换的衣服就行了,其余的,以后我会帮你带出来。”绵绵说着朝冰玉挤了挤眼睛。
冰玉一脸茫然,一会儿看看绵绵,一会儿又看看婧姝,婧姝对她微笑点了点头。说实话,冰玉也不想出去,只是太太已经不能容她,她若再留在这里,就会惹恼太太,就算给冰玉十个胆也不敢冲撞太太。不过她见四少奶奶似乎真的有了什么主意,她还让绵绵送她出去,不知绵绵会带她去哪儿,但无论去哪儿,至少出去之后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
为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婧姝让冰玉背着一个大包袱卷从前门走,临走的时候婧姝特地关照冰玉,样子要凄苦,最好边哭边走。冰玉无需酝酿,眼泪就哗的一下流了下来。
“四少奶奶冰玉走了,你多保重。”冰玉哽咽着说。
婧姝也替冰玉难过,几岁死了双亲,十几岁被卖到府上,兢兢业业服侍主子,如今都已经二十五岁了,还形单影只一个人,冰玉也真够凄惨的,婧姝不禁替冰玉多舛的命运难过。然而现在不是掉眼泪的时候,婧姝清楚的知道,外面的世界不适合冰玉,她连一个亲人也没有,出去之后能投靠谁,总有一天冰玉还是会进来的,但这话现在尚不能对冰玉说,以防走漏风声。婧姝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安慰她:
“你先跟绵绵出去,她会给你安排住处,你住下之后别想着家里,家里有筝儿和绵绵,过几天我让绵绵来看你,你如果缺什么就跟绵绵说,绵绵自然会捎给你。出去的时候一定要哭哭啼啼,总之样子越凄惨越好。”
冰玉觉得四少奶奶让她这样,肯定有她的道理,她跪在外面给婧姝磕了几个头,算是做最后的道别。
小丫头们站在院子里给冰玉送行,因为冰玉平时对这些小丫头不错,现在她要走了,有几个忍不住哭了起来。
“冰玉姐姐一路走好。”一个穿水红色夹袄的小丫头哭道。
“冰玉姐姐带我一起去。”这个小丫头身量未足,最多只有**岁,还不大知事,见冰玉要走,拉着她的手要跟冰玉一起走。
冰玉狠一狠心,甩开了这个她平时把她当妹妹看的小丫头,转身哭着跑了出去。
“冰玉姐姐,冰玉姐姐。”小丫头想追上去,被几个大一点的拉住了。然而小丫头哭的实在太响,大有震耳欲聋之势。几个大一点的丫头想堵住她的嘴,却被婧姝喝住了:
“你们都给我住手。她因为离开了心爱的姐姐所以才哭成这样,你们这些人难道还忍心这样对她吗?她要哭让她放开了哭,她若不是心里难受怎么会哭成这样。”
那几个大一点的丫头见四少奶奶这么说,只能松抓着小丫头的手。
小丫头哭喊着追了出去,那哭声居然很凄厉。
“姑娘,这样会不会出事?”筝儿生怕小丫头年纪小,做事没有分寸。
婧姝道:
“不会有事的。”过了会儿,婧姝像是自语似的道:
“我希望她能惊动阖府的人。”
筝儿看了看四少奶奶,当她的视线落到婧姝手上时,忽然想起今天还没有给四少奶奶的手上过药呢。
“四少奶奶,我们进去吧,你的手该上药了。”
婧姝看着自己的手,苦涩的笑了笑,摇着头,带着哀怨的口吻,说:
“上什么药,好也罢不好也罢,我都无所谓。”
筝儿见四少奶奶这么不把受伤的手当一回事,急道:
“四少奶奶难道不想快点好起来吗,只有好起来了才可以做事,四少奶奶读书写字可全都仰仗这双手啊。”
婧姝把手举在面前翻转着看了看,幽幽的说:
“红稣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婧姝一口气背了一首诗,看得站在边上的筝儿惊呆了,筝儿没有读过书,对诗的意思一知半解,然而就算如此,筝儿也猜度出这是一首伤感的诗。
“四少奶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凄惶了?”筝儿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