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敏捷万万没有想到关露祺的嫂子会写信给她,事情若是传了出去,她就别想在这个家里呆了。
“前儿个我那表嫂,就是要纳朦胧这丫头为妾的那位表哥的妻子,派人给我送来几匹上等锦缎,上面用金线绣着团花,这是真正的攒金丝累金线的织法,即使手再巧的秀娘若没有二三年的功夫是织不好的。”何敏捷忽然横空出世来了这么一句,关露祺心下琢磨开了,她这么说到底什么意思,是想在我面前炫耀呢,还是另有其意。
何敏捷见关露祺不出声,就开始着急,原来她就等着关露祺开口,先惹她羡慕,等她开口说想要的时候自己就拿那匹锦缎堵住她的嘴,不让她把那个事说出去。然而关露祺默不作声,何敏捷就难以判断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就在这时关露祺的眼睛盯在何敏捷的手上一眨不眨,何敏捷觉得奇怪,笑道:
“我的手怎么了?二少奶奶怎么盯着看?”
关露祺诡异的笑了笑,指着何敏捷的鼻尖说:
“你做贼了。”
何敏捷愕愣了一下,蹙着眉想了想,道:
“我怎么做贼了?二少奶奶可不要平白污蔑人,若我做了贼,贼脏在哪儿?还有就算有贼赃,也不能说东西是我偷的,还要有证人证据才可定我偷窃之罪。”说到这里,何敏捷不屑的朝关露祺瞥了一眼,意思是你关露祺别诽谤人。
关露祺咯咯笑了起来,边笑边说:
“五姑娘的戒指怎么会到大少奶奶的手上,这枚戒指是去年的时候我跟五姑娘一起请宫里退下来的一位老首饰匠打造的,我一枚,两位姑娘各自一枚,娘一枚,我给我的内侄女打造了一枚,总共五枚。那位老首饰匠的手艺很独特,上面的暗纹外头买来的玛瑙戒指上是没有的,只有他打造的才有。”说到这里,关露祺定定的看着何敏捷,道:
“大少奶奶,你还不承认你做了贼?现在人赃俱获,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此时何敏捷才注意到自己手上戴的戒指是纹茜的,昨天晚上问她要了之后就顺便戴在手上,到关露祺屋里来的时候竟忘了摘下来。何敏捷不动声色,像根本就没被关露祺发现戒指的秘密似的,扯开话题,道:
“听说昨天晚上是三爷送四少奶奶去医馆的,若是换作别人,就不会那样了,我看等四爷回来之后,四少奶奶会怎么狡辩。”
关露祺哼了一句,别过头去,不理何敏捷,心想,我因为指出戒指不是你的,你就把话题扯到四少奶奶身上,你到乖觉知道避重就轻,我是傻的,让你就这么混过去了,你有把柄在我手上,我说的话你若不听,就是你不识时务,今后只有你听我的,而不是我被你拿捏。
何敏捷见关露祺懒怠理她,心想,你肯定在琢磨,抓住了我的软肋之后今后要如何辖制我,哼,你想的美,我是不会任你摆布的,大不了跟你大干一场,不信我对付不了你。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结果是关露祺先开口:
“大少奶奶还记得三少爷的干娘洪道婆骂?”
何敏捷道:
“记得,怎么不记得,上次那婆子来的时候我给了她不少东西,家里零碎布头都被她要去了,说是正好给她做鞋,我想她一个人穿得了这么多双鞋吗,简直是敲诈勒索。”
关露祺抬起眼皮看了何敏捷一眼,低头用簪子拨弄手炉里的灰:
“听说这婆子会厌胜之术,前儿个我去伽蓝寺上香,见一群人围在那里像在买什么东西的样子,一问之下才知,明年是鼠年,属鼠的人犯太岁,所以那些人在庙里写寄名符拿回去给家里属鼠的人戴上。我们家四少奶奶也是属鼠的,我原本也想给她写一个寄名符,后来一转身忘了,也就没写成。”
何敏捷心想,你会这么好替别人着想。此时何敏捷已经有了一个主意,她坐到关露祺边上,轻声道:
“要不我们给那个主上点眼药,你不是说明年属鼠的人犯太岁吗,咱们何不请干妈出山……”
关露祺朝何敏捷看去,脸上的神色跟何敏捷的一样,略带兴奋,只见她朝何敏捷点了点头,说:
“若干妈肯出山,那么咱们就有指望了。”
何敏捷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边笑边轻轻拍了拍关露祺的手,神色暧昧的说:
“二少奶奶怎么和我想一块去了,照理我是老大,你是老二,主持中馈的人不是你就是我,什么时候轮得到她,若不给她点颜色看看,真当我们是死人吗。她害得我被老爷责罚,害得我被婆婆指着鼻子骂,这口气我一定要出。”说到这里,何敏捷咬了咬牙,恨不得立即把婧姝碾为齑粉。
关露祺摆出一副悠悠然的神色,附和何敏捷,说:
“大少奶奶,稍安勿躁,这事得从长计议,千万不能吐露半点风声,连咱们的丫头也不能说。我们还是像平常一样,你不是刚从那个主的屋里出来吗,待会我就去探望那个主,该有的礼数还是得有,总之一句话,表面不要带出一点幌子来,底下任我们行动。”
何敏捷心花怒放,她为找到一个同道中人而高兴,现在她终于不是孤家寡人一个,关露祺和她一样都痛恨姚婧姝夺了自己当家人的权,想来想去,关露祺是应该和她一路的,因为她们两个的遭遇实在太像了。这么想着,何敏捷就放心多了,既然和关露祺结成同盟,那么就不用担心那个事会被说出去,她可以高枕无忧了。
时令已经过了大雪,天一天冷似一天,当冰玉从医馆回来的时候天空又拆棉扯絮下起了雪,吉祥拍了拍落在肩上的雪珠,对冰玉笑道:
“还好到家了,雪下得越来越大。”
冰玉见吉祥冻得脸红红的,有点过意不去,又见他下雪天赶车,只穿了一件夹袄,连斗笠都不戴一顶,就说:
“你怎么不穿蓑衣?”
吉祥讪讪的笑了笑,背过身去,把套在马首上的辔头勒了勒紧,说:
“我嫌那劳什子累赘,从来不穿这个。”
冰玉笑了笑,心想,你不是嫌累赘不想穿,而是家里根本买不起这个。
“待会我让小丫头给你送一件蓑衣一顶斗笠过来,那是四爷的东西,他有了新的,旧的就搁那儿了,反正放着也是放着,时间一长恐怕就坏了,你正好用得上,就给你吧。”
吉祥心里感激冰玉,但他这个人比较耿直,不太愿意收受别人的物件,就说:
“我真的不爱穿那劳什子,穿在身上拘得紧,动一下都觉得费劲。”
冰玉知道吉祥的脾气,没跟他多啰嗦,只说待会让小丫头给他送去。吉祥把马牵进来,门房的几个小厮见了跟他打招呼。
“雷安,把马牵到马厩去。”吉祥把缰绳交到一个脸皮有些黝黑的小厮手上。
冰玉先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朝他多看了几眼。没想到雷安也正在看冰玉,冰玉不喜欢被男人下死眼看,愠怒的别过脸去。原来这雷安就是长贵家的外甥,他早就听人说府上的几个大丫鬟都生得明眸皓齿,先前他只见过二太太屋里的瀮烟,就已经觉得是个美人了,现在见了冰玉,发现冰玉比瀮烟似乎还要强。雷安一手牵着马缰,边往西走,边回头看冰玉,见冰玉身材苗条,一头乌黑的头发,裂开大嘴笑了起来,想,瀮烟好像没有冰玉好看,我还是让姨母去问太太要冰玉吧,冰玉比瀮烟要好。此时他还不知道他那姨母已经在瀮烟面前吃了闭门羹。
吉祥正好要去厨房,跟冰玉两个一起进来。冰玉唬着脸,问吉祥:
“刚才脸黑黑的那人是谁?”
吉祥道:
“你是说雷安吗,他是新来的,三十好几的人了,连亲都还没有成呢,仗着家里有几个钱,整天不务正业。他跟来喜的关系到不错,两个人称兄道弟的,不知来喜在什么地方发了一笔横财,在鸿雁楼定了一桌酒,请了几个平时跟他要好的兄弟今天晚上在那里喝酒呢。”
“哦,是吗。”冰玉对小厮们的事不感兴趣,她很少跟小厮们接触。
来喜请人喝酒是因为他昨天夜里做了昧良心的事,从纹茜那里得了二十两银子。
冰玉回到家里,给婧姝带来一个坏消息,失踪了一夜的何大夫找到了,不过人事不省,景况令人堪忧。今天早上几个到地里挖红薯的村民发现田沟里有两个麻袋,其中一个居然还在蠕动,开始那几个村民以为是麻袋里装的是牲口,可能运牲口的车在路边侧翻了,这两个麻袋里装的是从车上掉下来的牲口。但转念一想觉得不对,牲口怎么可能是活的,若是活的牲口就不应该装在麻袋里。于是这两个村民撞着胆子走过去一看,两人嘴上嘀嘀咕咕,该不会是个怪物吧,若是怪物的话他们可就走了“大运”了。等走近了一看,听见蠕动的那个麻袋里有“呜呜”的声音,像是被人堵住了嘴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于是其中一个村民捡了根树枝轻轻敲打了几下那个蠕动的麻袋,他这一敲打麻袋里的那个东西蠕动得更厉害了,同时“呜呜”声也更响了,此时两个村民方才确定麻袋里装的既不是牲口也不是怪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等解开麻袋,昨天晚上跟何大夫一起出诊的那个小僮终于得见天日,他被捆绑住手脚,嘴里塞着布条装在麻袋里折磨了一夜早就筋疲力尽,他是听见那两个挖红薯的村民的说话声才拼命在麻袋里蠕动身体的。小僮毕竟年轻抗得住,除了被捆绑了一夜血液不流通,手脚上有郁紫之外,就是受了点风寒,并无大碍。何大夫毕竟上了年纪的人,等抬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昏迷不醒。
“四少奶奶你说这个事奇不奇,若是遇到了歹人,那么这个歹人究竟是抢劫还是杀人?若说抢劫,两人身上的财物一点没少,连放在褡裢里的十两碎银和两串铜钱都没有少,小僮也说那个蒙面黑衣人不是抢劫,因为他绝口不提要他们交出钱财的事。”冰玉说。
筝儿道:
“既然不是拦路抢劫的强盗,那为什么要把人装在麻袋里扔在路边?”
冰玉道:
“听何大夫的儿子说,身上的财物虽然没有少,但马车却不见了,因此他们琢磨着那个蒙面黑衣人是抢马车的。”
婧姝不解的说:
“抢马车的?”
冰玉道:
“何大夫的儿子是这样说的。哎,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昨天夜里何大夫明明是来给四少奶奶就诊的。”
婧姝说:
“你问过他们了,他们是这么说的?”
冰玉点着头,道:
“我问了何大夫的儿子,他儿子说如果昨天他在家,他爹就不会出这个事,何大夫是不出诊的,不巧昨天儿子正好不在,所以就自个带着小僮驾了一辆马车来府上,没想到半路会遇到歹人。如今人事不省,好让人担忧,若有什么闪失,叫人怎么过意的去?”说到这里,冰玉神情忧虑的摇了摇头。
婧姝始终觉得事情有点奇怪,如果是寻仇,至少会折磨一下事主,可是无论何大夫还是跟随他的小僮,身上除了绳子捆绑出的淤伤,没受一点皮外伤。如果是抢劫,身上的财物为什么分文不少。既然既不是寻仇,也不是抢劫,那么为何要把人装进麻袋扔在田沟里?若仅仅为了抢他们的马车,何必把人绑起来,抢了马车立即离开不是既省时又省劲,为什么非得把人捆绑住呢?婧姝善于分析问题,当冰玉她们都以为蒙面黑衣人为的是抢何大夫所乘的马车时,婧姝却不这么认为。尽管婧姝感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可凭借仅有的一点线索仍无法弄清其中的奥秘。
既然何大夫是来替自己就诊的途中出的事,婧姝觉得应该去探望一下人家,若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府上一定出手相帮。这个事交给冰玉去做有点不妥,既然大夫是四姑爷请的,那么还得劳烦四姑爷登门造访。婧姝让冰玉去彩靳屋里,让她转告姑爷,等姑爷回来后叫他去探望一下何大夫,冰玉答应着去了。
午后,星远坐在绸缎庄楼上的雅室里独自品茗,他出神的看着小煤炉上的大提梁壶,此时壶里的水已经开了,水蒸气从壶盖里冒出来,发出“呼呼”的声音。星远右手两根指头捏着一个梨花白的茶盅,他低头看一眼手上的茶盅,当他的视线落在小煤炉上的时候,居然没有发现炉上煮的水已经开了。
昨天被婧姝硬生生的拒绝,星远像让人在胸口重重的捶了一拳,现在还觉得心口隐隐作痛。他神情萎靡,颜容黯淡,一双含情脉脉的眸子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变得死气沉沉。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岂是拈花难解脱,可怜飞絮太飘零。”星远口中反复呢喃着这句诗,大概呢喃了三四遍之后,那张愁眉不展但依然俊秀的脸上露出苦涩的笑。
“婧姝,我真的很想带你走,只要你点头应允,我可以放下一切功名利禄跟你远走高飞。”星远自语着。
他早就准备带婧姝远走高飞,只等婧姝应允,先前他满心以为婧姝会点头答应,因为他知道婧姝爱的人是他,然而没想到婧姝会一口拒绝,说自己生是星遥的人,死是星遥的鬼。星远无法理解更无法忍受,当时婧姝决绝的态度深深的伤害了星远。从小到大他一直是父母眼中的好儿子,十九岁考取秀才,若不是爹想让他继承祖业,他会继续寒窗苦读,以期将来在仕途上有所进益。星远多想在朝为官,他觉得只有那样才能真正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当一个老百姓心目中的好官,就算不会千古留名,也能为人叫好。星远是一个很重视别人对他的评价的人,所以他才会认为做一个百姓心目中的好官比什么都重要。
婧姝断然拒绝他,对他的打击是沉重的,因为他一直以为婧姝既然爱他,就会听他,无论他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婧姝都会无条件的接受,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他被婧姝断然拒绝了。
“婧姝,你太令我失望了。”星远紧紧捏着手上的茶盏,脸上的神情无比痛苦,布满血丝的双眼泪光闪闪。
“三爷,三爷。”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星远马上迫使自己镇定下来,拿了小煤炉上的大提梁壶泡茶。
“姐夫,怎么了?”
莫忠海一进来就激动的说:
“失踪不见了整整一个晚上的何大夫找到了!”
星远边沏茶,边抬起眼皮朝莫忠瞥了一眼,说:
“找到了,是怎么找到的?”
莫忠海坐下,拿了一杯星远刚沏好的茶在唇边吹了吹,一仰脖子喝了个底朝天,啧了啧嘴,对星远说:
“这什么茶,怎么有点苦涩。”
星远笑道:
“这是铁观音,你再回味一下,是不是有甘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