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花灯如昼
七夕节对于姚婧姝和绵绵来说是一个比元宵节、中秋节、春节更加重要的节日。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算坐个牛、马、驴车跑个住在附近的亲戚家都要用面幕遮着脸。唯独七夕,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乞巧节,女儿节,只有在这一日姚婧姝才可以带上丫鬟绵绵趁一家人都睡下之后翻墙出来,自由自在的玩个够本。
婧姝的爹是太医院一名普普通通的医官,爹有三房夫人,婧姝的娘葛氏生了她和哥哥姚大图。婧姝还有一位姐姐,叫姚婧好,她是大房夏氏的女儿。妹妹婧媚是三房余氏所生。家里人口不多,关系却复杂,葛氏耿直率性,深得老爷信任,主持中馈将近二十年。对于葛氏的管家能力夏氏并不买账,她的理论是,还不是那个女人生了一个儿子,所以才讨得老爷欢心。要知道男人一开心往往会做出低智商的事情。不过夏氏再损人都没有用,有一点她到没说错,葛氏的确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是老爷唯一的儿子,也是姚府唯一的男性继承人,如此就算夏氏再羡慕嫉妒恨也是枉然。
夏氏精力旺盛经常怂恿余氏在家里兴风作浪,婧姝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觉得自己生活在海上,随时都有沉船的危险。然而尽管生活波诡云谲,十几年下来婧姝在无意之中练出了一套本事,她从来没有怕过夏氏掀起的风浪,更别说那个面无四两肉的刻薄小人。
此时和绵绵两个女扮男装走在观前街,婧姝心里有一点小紧张,毕竟是趁娘他们都睡下之后翻墙出来的,要是被娘发现了怎么办,她会绷起脸来非常严厉的教训自己一番。尽管娘从来都是好说话的,可是对于女孩子应有的分寸,比如闺阁之礼什么的还是管得严,抓得紧,丝毫都不会松懈。
可是紧张归紧张,一出了府,看到街上这么多花灯,还有脸上洋溢着欢笑的游客,以及和绵绵两个一直惦记着的采芝斋糖果、黄天源糕团,所有的担忧都烟消云散了。
“小姐,你快看那盏灯,多美啊!”绵绵忽然大呼小叫起来,一把拉住婧姝的衣袖,指给她看前面一盏花灯,绵绵是书童打扮,乌黑的头发高高梳起,只在顶上扎一块靛色的幞头,俏丽的小鼻子上因为过分激动和走得太快冒出一层细汗。婧姝看着绵绵,发现她半张着嘴,露出一种既惊又喜的表情,看来平时要多带她出来走走,否则一看见新鲜东西就激动成近乎痴傻的模样。
婧姝作书生装扮,一袭青色长衣,腰系深紫色缎带,头发也像绵绵那样高高束起,露出纤细的脖颈。看来这两个丫头还得好好学学易容术,两个人尽管是男儿装,可一看裸露在外的脖子和玉手就知道是女的。
绵绵让婧姝看的是一盏三层花灯,最上面一层为水仙造型,中间是走马灯,最下一层是荷花底座。难怪小丫头会大惊小怪,原来看见一盏造型别致的花灯了。
婧姝抬头看了眼天色,她在心里掐算时间,她们是亥时三刻从府里出来的,两个人一路小跑,期间去黄天源糕团买了枣泥山药糕,买完糕两个人边吃边玩边看,这时看到一群人在排队,原来是买棉花糖的,绵绵嚷着要买,大概排了一刻钟的队方才买到两大圈棉花糖。接着又是一路走一路看一路说笑,如此一来,婧姝觉得差不多是时候回去了,少说此时也快子夜。
“时辰不早了,我看我们还是快回去吧,万一让娘发现了又要被她啰嗦好一阵子,再说,我担心放在床底下瓦翁里的蜘蛛会趁我们不在爬出来,我恍惚记得好像没有把瓦翁的盖子盖上。”彼时风俗,七巧节女子为求巧,除了穿针之外,还会在瓦翁里养一只蜘蛛,看蛛网结得密还是疏,若结得密就说明得了巧。不过婧姝忆起出来的时候好像没有把瓦翁的盖子盖上。
绵绵记得翁盖是盖上的,她拉着婧姝的手边从拥挤的人群中挤出一条缝来,边高声嚷嚷:
“放心吧小姐,我记得翁盖是盖着的,就算没有盖翁盖,爬出来的也不过是只蜘蛛,又不是老虎猛兽还能伤人不成。”
婧姝气得直摇头,看着绵绵带着自己灵巧地在人群中左冲右突,婧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这丫头大概玩疯了,连现在是什么时辰都忘了。婧姝还想劝绵绵回去,忽然身后传来“砰”一声巨响,因为是冷不防响起的,而且音量又极大,婧姝愣是被吓得打了一个激灵,待回过头去一看,原来有人在放炮仗。
看花灯的人流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炮仗声吸引了注意力,纷纷别过头去,放炮仗的几个人哈哈大声,看他们的穿着像是某个府上的小厮,其中穿皂色短襦的一个就是刚才放炮仗的那位,他是这几个人里面年纪最小的,放了这么响的一根炮仗似有点被唬到,此时正局促的站在那里,被另外几个人嘲笑。
“木头,你的胆也太小了,我跟我们家贝勒在塞外的时候放过比这个大得多的炮仗,爆破声比这个还要响上几倍,我就连眼珠都没眨一下。”此时说话的人也是短襦打扮,不过腰上却别着一把镶着红蓝宝石的蒙古刀,他是加呼嘞,满次多嘎贝勒的随从。他见木头傻傻的站在那里,显然被刚才冲天响的炮仗声吓坏了,因此言语中有点自得意满的样子。
“你们家少爷这么勇武的一个人怎么就让你这个脓包做了他的随从?”这话就说得就有点侮辱人的意思,木头见长安一脸坏笑,他也不是好欺负的,顿时瞪大了眼睛激动地说:
“还不是你们这几个没天理的骗我,说这是个哑炮,让我抬出去放,你们挖了坑让人家跳,到头来还要被你们取笑,寻乐子也没有像你们这样寻法的。”加呼嘞见木头像是动了气,其实在酒楼上的时候木头就表示他不敢放炮仗,是他们几个骗他说别看那根炮仗又高又大,其实是根哑炮,木头才上当。
“哼。”长安仍然瞧不起木头胆小如鼠的模样,不屑的嗤了一下鼻,别过头去,眼睛无意中瞥到站在酒楼窗口,探出大半个身子的二少爷。
“长安,别戏弄木头了,快让他上来,背了他们家少爷回去吧,他们家少爷也是个不中的,被嘎兄三杯两杯就灌醉了,这回子正在屋里发酒疯,硬要脱下花姑娘的绣鞋当杯子盛酒喝。”站在窗口说话的是长安的主子董文举,他的哥哥董鹏举是翰林院编修,探花出身,做得一手锦绣文章。董家兄弟虽说是一母同胞,却天差地别,大的尚文,小的尚武,因为这董文举留了一圈大胡子,平日里大伙都以董胡子这个诨名叫他。
此时他让小厮长安把木头带上来,说他们家公子醉得不成样子。董胡子这番话正好被束星遥听见,他一个箭步冲到窗前,对董胡子大叫起来:
“谁醉得发酒疯了?你小子没事就编派人,早知道这样,刚才嘎兄按着你的脖子死命灌的时候我就不该救你,让你挺尸去。”此时窗前多了一个人,他的身量比董文举要高,说话利索,思路清晰,不像喝醉酒的样子。束星遥想叫木头上来,楼下却人头攒动,还好星遥眼尖一下就看到木头呆呆的站在那儿正在生闷气。
婧姝因为被炮仗的声音吓到了,出于本能回头找发出巨响的炮仗,无意中抬起头,正好看到站在窗口的束星遥。束星遥早婧姝几秒钟看见她,尽管婧姝身着男装,可还是被束星遥一眼认出这是个女的,而且还是一个出尘脱俗,美得清丽无暇,仿佛不识人间烟火的仙女般的女子。婧姝发现窗口站着两个男人,一个留胡子,一个没有留胡子,没留胡子的那个正死死的盯着自己,那种讶然中带着欣喜的神情让婧姝感觉这人好似痴傻。婧姝朝束星遥没好气的瞥了一眼,骄傲的别过头去,带着绵绵走了。
在看到婧姝的那一刻束星遥有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他不是没有见过美女,对爱好流连欢场的束星遥来说,美女难道还见的少吗。但不知为何,他被婧姝高贵典雅的气质迷住了,只一刹那的功夫,星遥就在心里想,这不就是我想要的妻子的人选吗。
“星遥。”董胡子用胳膊肘撞了撞边上的束星遥,兴奋得满脸绯红,原来他刚才也看到婧姝了。
“那两个是女的,这么细的脖颈,这么瘦的纤腰,如何会是男人。”回忆起刚才看到的婧姝和绵绵董胡子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她们是女扮男装的。
不知何时满次多嘎出现在两人身后,他砸吧了一下嘴,说:
“你们可认得她们是谁?”
“是谁?”
“是谁?”董胡子和束星遥几乎异口同声的问。
“太医院医官姚子柏的千金姚婧姝和她的丫鬟。”满次多嘎走到屋子中间,看着一桌子精致的菜肴,出了一会儿神。
束星遥和董胡子觉得满次似乎有话要说,两人确实不知道刚才楼下美丽的姑娘叫姚婧姝,原是太医院医官之女,但这医官之女何以令满次愁眉苦脸?
“嘎兄,你是如何认识那姚婧姝的?莫非她是你未过门的妻子?”董胡子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问岔了,满次的爹乃是当今皇帝的亲弟弟,他的妻子不是皇亲国戚就是良相之女,如何看得上医官的女儿。
“别胡扯!”满次像是生气了,冲董文举喝了一声,摇头叹气坐了下来。
“我也是前几日进宫才知道的,朝廷又吃蒙古人的败仗,先前被人家打输了,就用金银珠宝平息战火,这样到也太平了几年。哪知这蒙古最是凶残狡猾,可能银子用得差不多了又想从我们这儿捞油水,在边境不断挑衅,大大小小的仗打了无数次,边关吃紧,门户越发难守。这次圣上似乎不准备用金银交好他们,还是皇太后灵机一动,对圣上说何不跟蒙古和亲,主意虽然得到圣上的首肯,然而格格们早已出嫁,底下的亲王贝勒虽说也有几个出挑的尚未婚嫁的格格郡主,可是有谁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到蒙古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去。若说圣上下旨,依旨而行不是没有可能,但如此一来不是牛不吃草强按头,各方都有自己的暗势力,说不定什么时候跟你秋后算账。要知道圣上的皇位来之不易,当年的废太子尽管已故去多年,也杀了几个拥护太子的死硬份子,可你们也都知道圣上的皇位一向坐得烫屁股,这些年更是骚乱不断,先不说蒙古屡侵边境,中原也不太平,白莲教等邪教背后若没有政治势力如何能成势?”
一说起政治满次总是滔滔不绝,束星遥听得有些不耐烦,他只想知道姚婧姝要不要去和亲,会不会嫁给五大山粗满脸横肉,身上还有一股羊骚味的蒙古的什么头领。星遥打断满次的话,道:
“说重点,皇太后她老人家想怎么个和亲法?皇亲国戚家尚未婚配的格格这么多,何苦来糟蹋人家女孩子。”
“是啊,万一嫁了一个红毛鬼似的蒙古男人,到正应了一句话,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董胡子急道,他脑子里甚至开始出现美丽的姚婧姝被虎背熊腰的蒙古头领抱在怀里的惨烈画面。
满次看了看这两个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皇太后她老人家想先让婧姝做她的义女,然后再以格格的身份出嫁,不过事情还没有最终定下来,况且选做义女的姑娘不止姚婧姝一个,还有户部侍郎的女儿,谨亲王的孙女,总之候选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满次的话对束星遥和董胡子来说可谓吃了一剂放心药。
董胡子一拍大腿,提高音量说:
“我可想起来了,这姚婧姝还有一位哥哥,外号叫姚老鼠,因为喜欢赌钱,而且十赌九输,一开始大家都叫他老输,老输同老鼠,结果就姚老鼠姚老鼠的叫开了。刚才听你说皇太后选的义女里面不但有户部侍郎的女儿,还有谨亲王的孙女,看来来头都不小。姚子柏不过一个七品医官,平时在太医院只负责配药煎药,我真替那姚婧姝捏一把汗。”
此时替婧姝的前程忧虑的何止董胡子,束星遥坐在桌子旁边,闷闷不乐的喝着酒壶里的酒,刚从门外进来的花飞飞一见星遥喝闷酒的样子,伸出一只胳膊搭在人家肩上,半边身子像面疙瘩似的粘了上去,娇俏道:
“束公子刚才还好好的,这回子怎么拧着八字眉,像有什么心事的样子。”
“哈哈,可让我找到你了。”大着嗓门进来的人是宋恂,刚才和花飞飞她们在楼下嬉戏,花飞飞一转身跑了上来,宋恂转首便追了过来。
“老束,老束……”宋恂张开五指在束星遥眼前晃了几晃,星遥方才如梦初醒,“啊”的叫了一声。此时束星遥满脑子想的都是姚婧姝的事,这么美丽的姑娘居然要让她去蒙古和亲,别说蒙古路途遥远,光恶劣的自然环境都不适合像婧姝这种弱柳扶风的姑娘生存。而且一旦嫁了蒙古人,由于生活习惯上的不同,从小生活在中原的婧姝能适应吗,就算折磨人也不带这种折磨法的。
花飞飞原先想粘星遥,见发了半天嗲人家都没有反应,就把目标转向宋恂。
“这杯酒算是小女子对宋公子的赔礼酒,刚才在下面玩的时候,飞飞有冒犯之处还请宋公子抬爱。”言毕,花飞飞用纤纤玉手捏起一只白底兰花青瓷杯,一仰脖就喝光了杯子里的酒。
宋恂大咧咧的挥了下手,笑道:
“你刚刚不过骑了我的脖子,像你那同姓姐姐不知骑过我多少回呢,不过她却从来没有戏弄过老束,你那同姓姐姐对老束向来是最好的。”当宋恂说到“好”字上的时候,就用意味深长的眼睛瞥边上的束星遥,谁都听得出宋恂话里暗含的意思,花飞飞的同姓姐姐叫花婷秀,新月楼花魁,在这些人里面花婷秀最喜欢的是束星遥。所以宋恂在说好的时候故意加强语气,还拿眼睛瞟一旁低着头只顾想心事的束星遥。
婧姝好歹把绵绵哄得肯回去了,就在这时婧姝被一盏小巧精致的荷花灯吸引住了。她拿着灯在手上把玩半天,真是越看越喜欢,连边上的绵绵都说:
“小姐你的眼力界不错,这盏花灯很是好看,不如我们把它买下吧。”
“嗯,是要买它下来,你说要是把它挂在窗口那肯定不错。”婧姝把手伸到袖管里摸了半天都没有摸到一个子儿,这才想起出来的时候太匆忙,没有带钱,此时她把希望寄托在绵绵身上:
“你带银子了吗?”
绵绵苦笑着朝婧姝摊开双手:
“我见你要买,方才想起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
“唉——”婧姝忍不住叹了口气,因为换了男装,头上一点饰物都没有,否则到是可以用头饰抵几个钱把花灯买下。卖花灯的老板似有不耐烦的意思,两个人拿着花灯看了半天原来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想买都没有办法买,老板就有些赶人的意思,脸开始绷了起来。
可就在这时,一位身穿蓝色圆领直裰,腰系银灰色缎带,一看就知道气度不凡,非富既贵的公子从玲珑桥那边拐过来。他正好看到买花灯的婧姝,他似乎被眼前的女子惊到,微微翕合了一下嘴唇,脸上的笑变得越发暖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