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知易行难”,孙向景虽然受了激励,憋着一口气要早起练功。奈何褥子实在太软,棉被实在太厚,春风实在凛冽,日头实在太毒,想要早起那是万万不能。
徐方旭几次叫他起来,他都含混过去,只抱着被子撒娇,说什么也起不来床。徐方旭也是无奈,只得自己洗漱之后到了前堂。
长生老人年老觉少,早一个时辰前就起来了。师娘一旁相伴,也是一早坐在前堂。两人用了些稀粥点心,老人望着东面炼气行功,直到日头出来,才收工坐下。师娘在旁边喝茶看书,也是怡然自在。
徐方旭向两位长辈问了好,师娘连忙问了他昨晚的情况。原本师娘并无半点武艺傍身,长生老人不愿她掺和其中,也就没与她细说昨日之事。徐方旭知道师娘心细,总是担心,也就挑挑拣拣与她说了些。师娘这才安心,又问起孙向景怎么没过来。
徐方旭哭笑不得,直说叫他不起。长生老人也是无法,说年轻人贪睡,又是在外面幸苦奔波了些日子,也就由他。
徐方旭喝了几口茶水,又自到了院里打磨功夫。长生老人在一旁指点几句,越发觉得他进展神速,这两三个月功夫又精进了许多。
徐方旭本就舍得下苦功,悟性又是极好。此番出行虽没有太多磨砺机会,始终心性又有了些进展。加上他对本门精要《太玄经注》的理解大大加深,一时间也有了不小的进步。
长生老人看着他唏嘘感叹。他这几名弟子都是精挑细选的人物,个个根骨极好。清平夫人最先入门,更是在他的传授之外自悟了浮世真气,弟子一辈中也堪称佼佼;陈风崇生来筋骨结实,悟性虽然差些,修行也还算勤奋;徐方旭更是天资过人,又吃得苦,别人练八分的他要练十二分,也是不错;就连孙向景先天有病,后天懒惰,也架不住他聪慧异常,灵巧过人,虽是武艺最稀疏的一个,也不比同龄之人差上点滴。
老人一时又想起早夭的四弟子,也是有些伤感。徐方旭之前,陈风崇之后,长生老人还收过一名弟子,取名作周其诚。这名四弟子在六人之中天资最好,堪称不世出的全才奇才。可惜早年间周其成行走江湖,出了些许变故,还未闯出些名堂就落了个身死道消的下场,就连尸骨都不曾留存下来。
想到此处,长生老人也是有些出神。徐方旭听着师父念叨,知道他又想起了伤心事。提到四师兄,他也是满心的悲切。原本四师兄最是和善不过,虽有着过人天赋,却没有半点骄傲,对几位同门都是真诚相待,颇为亲厚,比之三师兄更多了一份沉稳。那年他去世的噩耗传来,众人俱是哀痛无比。师娘当场昏死在地,悲悲切切半个月下不得床;孙向景更是哭得死去活来,两天两夜滴水不进;长生老人作为师父,自是伤心不已,嘴上虽然不说,整个人却是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也是从那时起,长生老人对门下弟子的要求愈发严格,生怕众人在外吃亏,重蹈周其成的覆辙;师娘对几人更是疼爱得无以复加,张口闭口离不开几人,时时刻刻为弟子着想思量,只愿众人长久陪伴身边才好。
徐方旭不忍师父沉浸于昔日回忆,便寻了几个武道上的困惑之处请教于怹。长生老人一一为他解释,又亲自演示了多时,也就不再感怀。
又过了半个时辰,孙向景才揉着眼睛,衣冠不整地从房里出来。师娘迎上去替他整理了衣服,替他竖了头发,又忙着去给他张罗新鲜吃食。
孙向景吃了些东西,看见师父师兄在院里练功,这才想起昨日师父的威风,连忙跑过去参与其中。
长生老人见孙向景过来,也就单独将他叫到一边,问了他杏妹传授了哪些东西。孙向景早就想要告诉师父,只是一时没有机会。如今师父问起,他连忙回房取了杏妹给他的书卷过来。老人接过那书一看,也是大吃一惊。他原以为杏妹不过传了些防身手段、御毒药方给弟子,却不想手上这本书上端端正正写着“九黎蛊经”四个大字。
杏妹的蛊术得传与苗人师傅。相传苗人本是上古战神蚩尤的后裔,正是那九黎氏族。轩辕黄帝打败蚩尤之后,苗人与汉人抗争良久,花了几千年的时间才逐渐融入中原社会。这《九黎蛊经》,传说是远古传承的奇书,苗人蛊师的圣典,自始皇开国以来就轶失在岁月之中,只在苗人蛊师之间口耳相传。眼前这本,只怕是杏妹在她师傅的理论之上整理而来,虽不是全本,却也是足以搅动风云的神书秘典。
苗人的蛊术远古流传,神秘诡异,与原始巫术混杂,以御使毒物见长。在苗人蛊师的眼里,世间万物都可作蛊,无论花草树木,还是蛇虫虎豹,甚至活人死尸,都可以炼作蛊物。
数千年来,民间独特的种种传承慢慢消失,随着无尽神话传说或是湮灭,或是融合。其中,祝由术融入了中医,蛊术也融入了中药,两者结合道家阴阳五行,一起组成了浩如烟海的中医体系。也只在那些深山老林之中,千载不与外界相通之处,还有些许残存的秘法流传,孙向景手中这本《九黎蛊经》便是其中之一。
长生老人粗略看了这本《九黎蛊经》,只觉得其中道理精深,知识庞杂,直与《太玄经注》各有千秋,难分上下。老人知道这书是苗人几千年传承的知识,又经过杏妹的归纳整理,糅合了苗人侗人无数能人的智慧,一时半会间也难以读透,便将书还给孙向景,千万嘱咐他仔细收好,小心研读;若有不明之处不可自作主张,一定要与自己商量。
孙向景甚少见师父这般严肃,也就认真答允。长生老人还是不放心,又细细将这本《九黎蛊经》的厉害之处说与他听,告诫他千万不可在外人面前显露,否则一门上下只怕都要大祸临头。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便是这个道理。
孙向景听得害怕,直要将书卷交于师父保管,自己再向师父学习。长生老人只说这是他的缘分,既是杏妹亲授于他,那就是他的东西,万不能与自己一脉混杂。说着,老人又让孙向景往西南方向叩头行礼,说是孙向景与杏妹虽无师徒名分,却已是有了师徒的情义。长生老人豁达大方,自己不拘弟子与谁学习,只是这礼数万万不能少了。
孙向景这才知道杏妹对他多好,又想起初见之时,杏妹曾提出收自己为徒,自己没有答应。现在想来,那会儿杏妹的脸上也是真挚渴望的。想她作为侗人的神女,自有无数侗族儿女排着队跟她学习医术;可是她的一身蛊术毒功却是万万不能传与侗人,却又不愿令其就此失落。好容易有投缘的外族人来了,这才得了机会,将这本《九黎蛊经》传下。
想通了这些,孙向景郑重其事地向西南行了拜师的礼节,打算着明年去大理国之时,再去侗人寨子,与杏妹婆婆全了师徒之礼,也不枉她施药续命,倾囊相授的恩情。
礼数完成,长生老人一时间也不能指点孙向景杏妹一脉的手段,便寻了几种精妙的暗器手法仔细传授,要他勤加练习。原本孙向景就会些飞石暗镖手法,只是现下他又多了银针药粉之类的东西,先前的手段就有些不合,他为此也苦恼了好些时候。如今长生老人专门传授了对应的手法,又准备令寻些医药上的道理给他,孙向景的毒术功夫总算走上了正轨。
长生老人最是开明豁达,又颇通天理易数,对弟子们的前途看得极开。弟子做了飞贼他不管,弟子开了勾栏他也不管,如今孙向景得了蛊术用毒的机缘他自然更是不管。老人一生所愿,不过是弟子平安,活得正直坦然罢了;至于一门荣辱,在他眼中不过世俗云烟,就连草芥都不如,最是不放在心上的。
就这样,两人又在山庄陪伴了师父师娘数日。长生老人在江南一带各处都有些庄子,其中也不乏精明能干的主事之人,不几日,杏妹方子上要求的药材大部分便送了过来。
只是始终杏妹的方子整合自吐蕃苯教残方,中间少量几味药材却是实在难寻。常见的草药一类,自然是常备下的;少见些的成型人参、雄麝脐香之类,多花些银钱也还是寻得;只是其中几味却是当世罕见的物事,长生老人手下之人也无从寻找。
几番苦寻不得,长生老人只好叫两人再往杭州一趟。始终清平夫人长袖善舞,这些年积攒的人脉势力实在不可小觑,这些药材中有些御用的贡品只怕要走她的路子才能取得。
听说又要去杭州,孙向景自然欢喜非常,着急忙慌地就要去打包行李。师娘见他这般模样,故意做出伤心可怜的样子,叹气说道:“你这才回来几天,又要走了。果然儿大不中留,真真是娶了媳妇就忘了师娘……”
孙向景骚红了脸,直要去捂师娘的嘴,又被她一把拉住,揽入怀中。徐方旭听师娘一说,瞪大了眼睛看着师父,长生老人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大理之事,不必挂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