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夫人难产,又是一时遇上了大出血,饶是又两位手段只在杏妹之下的师兄赶去救治,孙向景还是在听到消息的瞬间头皮发麻,四肢僵冷,又是一阵阵眩晕,不知道该当如何是好。
片刻之后,一位老妈子急匆匆跑了出来,朝着站在雪地之中,浑身上下已经被白雪覆盖的孙向景说道:“少爷,快快,夫人她叫你呐!”
孙向景闻言一震,身形当即消失,还不等那老妈子反应过来,已然带着一阵风,进了产房去,只留下原地一个人型的雪壳子,几息之后才崩塌下去。
一进得产房,孙向景也是衣袖一挥,紧紧闭上了大门,却是怕寒气冲撞了师姐,仔细检视身上之后,才缓步来到了清平夫人床前,看着师姐。
产房之中的情况,并不想孙向景所想的那般恐怖不堪。现下两位师兄和老妈子都是站在床头一边,一言不发,清平夫人则是躺在床上,满头汗水,倒是不见有多痛苦,也没看见什么血污,倒是叫孙向景一时不知,先前老妈子处处进进端走的几盆血水,怎的连个痕迹都不曾落下。
眼见得孙向景进来,清平夫人也是虚弱一笑,又是招呼他坐在自己身旁,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轻声说道:“你这傻小子,怎的冻成了这般样子。来,师姐给你暖暖……”
孙向景闻言一愣,说道:“师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我手冷不冷!你怎么样了,哪里不妥当么?”
清平夫人闻言摇了摇头,轻声问道:“向景,你自己说,师姐待你可还算好?”
孙向景闻言悚然一惊,只觉得事情似乎不太对劲,又是背后冷汗直冒,一把握住清平夫人的右手,仔细把脉,口中说道:“师姐!你说这个干什么!你待我自然是好,可这话不当这个时候说起!”
清平夫人微微闭了眼,也不见动作,便将手从孙向景手中抽出,又是说道:“师姐待你好,你知道便是了。你好生记着师姐待你的好处,今后也要好生待你侄儿才是。”
孙向景这下已经隐约感知到什么,一时震惊当场,又是难以置信,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却已是满脸的泪水,抽噎这说道:“师姐,你别这样!你与师兄的孩儿,自是如我己出一般,我自不会亏待委屈了他。只是师姐你也莫要放弃,千万坚持。我已是孤家寡人,再无倚靠,你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却是叫我如何是好?”
清平夫人又是笑笑,说道:“你这傻的,怎的这般妄自菲薄?一门众人,俱是兄弟姐妹,你永远都还有方旭,还有……咳咳咳……好师弟,师姐有满肚子的话要跟你说,却是不知从何说起,又是害怕没时间说……你只记着,万事有因有果,前缘自有后报。方旭也是个好孩子,只不过是受了他人的迷惑,你要……你要救他回来,莫要怪他才是……”
孙向景一时泣不成声,看着清平夫人脸上涌起的诡异红晕,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不断点头,又是紧紧抓住了师姐的手。
清平夫人看他这般样子,又是说道:“莫哭,莫哭……你是不知,小时候,我最怕你哭,你一哭起来,我也就想哭了……今后漫漫长路,只许你再哭一次,师姐看着你,却是要你日日开心,才得满足……”
孙向景又是点头,强自止住眼泪,却又是抽噎不绝,一时难以自持。清平夫人看着他这般样子,又是好笑,又是愁苦,停顿片刻,才又说道:“向景,给你侄子起个名字,告诉师姐知道……你是读过书的,师姐信得过你……”
孙向景话都快说不出来,一时跪倒,抽噎说道:“还请师姐指教,小弟不敢僭越……”
“都是婆婆妈妈,不见一点男子气概!你俩推诿谦让,老子却是不管!我陈风崇的儿子,自是不同凡响的,我看就叫个‘战玄’,倒是十分霸气!”一道雄浑声音从门口处传来,直听得孙向景浑身一震,又是泪如雨下,缓缓转过头去,果然见了陈风崇就站在门口,一如往昔,满脸痞笑,看着自己和清平夫人。
清平夫人却是丝毫不觉得吃惊一般,微微点头,小声说道:“‘战玄’……陈战玄……‘神战于玄,其陈阴阳[*]’,你倒是省事儿,还是用了师父的老法子……”
陈风崇嬉笑着几步走到清平夫人面前,轻轻握住她的手,好生说道:“一门传统,不敢或忘。师父他老人家要是在这,只怕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说着,陈风崇又是转头看向孙向景,说道:“怎么了,见了师兄,连招呼都不会打了么?你小子真是愈发没有了规矩,当心师兄痛击你的屁股!”
孙向景再也克制不住自身,一时扑到陈风崇怀里,哭着喊叫,又是看得众人都是心有所感,一时难以自持。清平夫人看他哭得伤心,又是说道:“还好师父他老人家不在,不然若是请他取名,我这孩儿不知要受人多少白眼。当年他为我取名‘华芳’,我总觉得有些土气,不甚喜欢……唉,后人知道我李华芳的,不知又有几人?”
孙向景此刻宛若只在梦中,又是被师姐话语逗笑,想起来小时候师姐的确十分不喜自己的名字,却是觉得土气艳俗,饶是来自《太玄经》中,却还是入不了她的法眼。之后十几年,师姐都是自号“清平夫人”,倒是真如她所说,这世间知道她名字的,的确没有几人,
眼看着陈风崇来了,清平夫人也是抓着他的手,轻声说道:“等急了吧?谁叫你这般心急,不肯等我……”
孙向景闻言一愣,又是怕得浑身发冷,想要说话,一时又是僵在当场,就如被梦魇一般,丝毫不能举动,只得心中着急。
清平夫人缓缓起身,身上的粗布衣服一时光华流转,幻化作先前绫罗绸缎的样子,却是那日她与陈风崇订婚之时所穿的那一件,自是华贵非常,又是衬得他美貌无双。
看着孙向景呆滞的样子,清平夫人也是轻轻叹气,又是缓缓摸了摸孙向景的脸,小声说道:“你这傻小子,什么都不知道。如今师姐命数在此,也是与你师兄团聚,心中自是欢喜,你也不必哀愁。只苦了你面对今后种种,还望你千万坚持,莫要放弃……”
陈风崇也是来到了孙向景面前,说道:“见了方旭那小子,记着替我转告他一句,我陈风崇不怪他,也不恨他。只有一处不满,却是他那剑法太过拙劣,害老子白白受罪……”随后,陈风崇收起了嬉笑面容,认真说道:“向景,江湖路远,你自珍重吧……记得一切随缘,万莫强求……”
说完,两人深深看了孙向景一眼,又是绕过僵硬的孙向景,好生看了看老妈子手中抱着的孩儿,小声呼唤道:“战玄,爹娘不在,你自己可要加油啊……”
随后,清平夫人和陈风崇一时双双携手,一同走出门去,消失不见。孙向景心中焦急,又是想要追赶,奈何身子僵硬,动弹不得,一时更是急得想哭。好半天,孙向景才想起来自己还有内功在身,一时运起,却是眼前一黑,脑子一昏,整个人摔倒在雪地之中,这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还在产房之外,先前一切种种,不过是幻梦一场。
随后,产房之中传来一声嘹亮的婴儿哭喊。孙向景一时身形运转,瞬间便推开了产房大门,却是觉得一股浓重血腥气息,带着房里的暖意扑面而来,一时叫人难以面对,又是心惊。
定睛看去,只见清平夫人平平躺在床榻之上,剩下血污弥漫,浸透了褥子,滴在地上;旁边两个老妈子一个抱着婴孩儿,一个忙着去剪脐带,也是手忙脚乱;清平夫人床边,一位师兄小心把脉,最终轻轻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孙向景,摇了摇头,满脸惋惜。
孙向景见状也是不由心伤,鼻腔之中充斥着血腥,耳边听着小侄子的哭喊,一时也是感叹,倒真不曾落泪,也不急着去看自己的小侄子,只是上前握住了师姐的手,小声说道:“师姐,你放心罢,我一定会让战玄好好长大,不受了委屈去的……”
陈战玄似是有感,一时止住了哭声,转过头来,漆黑的眸子看着面前一切,似是不舍,又是伸出肉肉的双手,像是要孙向景抱他。
老妈子一面哭得难以自持,一面又是强打起精神,抱着小婴儿递到孙向景怀中,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叹息道:“孙少爷,小少爷与你有缘呢……”说着,老妈子再也难以维持又哭又笑的表情,一时扑倒在清平夫人床前,嚎啕痛哭,再难自持。
孙向景抱着陈战玄,用手背轻轻拂过小孩儿娇嫩的脸庞,轻声说道:“好战玄,今后只有你我了。”
随后几年,孙向景便靠着师姐留下的偌大家业,与两个老妈子一起,在这寿州城外,好生照顾清平夫人和陈风崇的孩子,一应点滴细腻之处,又是事必躬亲,处处周到,看得两个老妈子都是啧啧称奇,直说孙少爷全然不像先前,又完全看不出来是个没成家的人,对这战玄小少爷,真是比亲生的都要好些,又是感叹。
庆历六年丙亥,十月初,孙向景将清平夫人留下的一切都交给了两个老妈子,叫她们买房置地,好生过活,又是托付他们照顾自家小侄儿,百般交代。
离师娘所说的日子,不过数月,孙向景却是心中还有一桩疑问,要往吐蕃一行,去那色康佛堂,一见仁钦桑布上师。
窗外大雪飘飞,孙向景独自一人,踏上了八年前的道路。只是此次,身边却是没有了徐方旭在旁。
[*] 汉,杨雄《太玄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