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之中,一顿丰盛得有些过分的饭菜满满摆在了圆桌之上。师娘和清平夫人在厨房之中边聊边做,工作效率倒也是十分惊人,着实做了一顿丰盛宴席,又是多出许多,在后面也摆了几桌,一应地招待众仆从下人之类,叫他们一起跟着用些。
师娘善待一众下人,那是在一定范围之内出了名的美谈。那年孙向景生辰,师娘放众人回家团聚,借此为孙向景积福积德,不过是众多日常中的万一。平时一切种种,师娘对一众下人也是十分宽厚,教导众弟子之时也是时时刻刻将所谓的“平等”一词挂在嘴边,断断不允许他们对下人有了丝毫的轻慢和不善。也真是清平夫人修炼玄功在身,真做起事情来,比之诸多下人都要麻利几分,洗菜摘菜之时,就如千手观音一般,看得众人都是汗颜。武功用到日常生活之中,着实可以叫众武林门派咂舌,大概也能叫上古那些前辈们欢喜。
孙向景是个十足的吃货,真是遇见好吃的可以舍了性命不要的人物。只是他这十几年来颇得师娘的宠爱,一张嘴养得极其刁钻,在得到长生老人传授内功之前,单论口舌就是不输给一众地仙的角色,真也是一个奇门人才,实在难得。因着他嘴刁,师娘的手艺便也水涨船高,原本她就会许多当世之人不会的烹饪手法,加上自己苦心钻研,真是皇宫大院之内的御厨也比不上她,单从口福一节来说,一众弟子实在是享受着皇帝都享受不到的美味。
也是因为孙向景嘴刁,许多爱吃的东西实在难以时常吃到,却是因为他被师娘精心培养,一应饮食习惯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许多日常所好都是要花费莫大精力的东西,饶是师娘对他百般疼爱,也不能日日满足他的心愿。
今日这桌子之上,师娘真是为了补偿平日里亏欠孙向景的部分,真真拿出了压箱底的手艺。满满一桌菜肴,近乎都是众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神奇菜色,又是十分精细,每一个环节都是一丝不苟,也是好生叫清平夫人受了一番劳累。
就说那桌子正中,高高摆着的一大个白瓷炖锅,便是师娘口中,所谓人间极品,神佛也无可抵挡的“佛跳墙”。只是因为这道菜色食材复杂,处理不易不说,炖火更是需要两三日的精细火工。孙向景多年前有缘吃过一次,一直念念不忘,却是再也不能请动师娘动手。
这一次,虽然时间紧急,师娘还是为了孙向景费尽了心思,从某位周姓高人的作品之中得到了灵感,叫清平夫人以内力生生催熟了这一道美味,将其烹饪时间缩短到了一两个时辰之内。也不知是师娘对武道的理解不够,还是那位周姓高人的武功实在超凡脱俗,饶是清平夫人这等一生精修内功,一只脚踏进地仙境界的人物,为了这一碗佛跳墙,还是生生耗尽了全身的内力,将混沌如一的浮世真气化作纯阳,加热同时又要仔细警惕锅中火候,真真是差点活活累死,炖好这一锅美味之后生生软倒,几乎不能动作。
也是清平夫人在场,要是换了旁人,只怕谁也不能实现师娘的这个奇思妙想。长生老人已然传功给了孙向景,自己虽有神异之处,却是真的没有内劲在身,帮不上忙;陈风崇则是专注于轻功一块,武道偏向灵活,没有清平夫人那么深厚的内功底子;孙向景倒是内功深厚,天下无双,奈何境界不够,如今一举一动都要小心,又哪里有那等威能,化刚为柔,用肉掌烹煮美味,却是只怕还未帮上忙,就要将这个厨房毁去了。
而除了这道“佛跳墙”,师娘掌握的美味佳肴还有不少,其中许多都是需要清平夫人的武功帮忙。经历了这一次做菜,加上之前得见长生老人证道场景,清平夫人只觉得自己实在是大有收获,原本需要一两年时光调和的地仙境界,眼下似乎是就在眼前,只隔了一层窗户纸,伸手就可以捅破,真真唾手可得,也是收获丰富。
要是这事儿说给别人听见,只怕那人生生要笑掉大牙,笑破肚皮,笑得嘴歪眼斜,活活中风不可,却是谁也不能相信,厨房之中还能练出高深武道出来。不过在清平夫人自己看来,这等际遇倒还真不是什么无稽之谈。所谓“道在屎溺”,更何况是厨房,天道武道一体,却是无处不可修行。师娘对此也是十分赞同,直说那位周姓高人也是在厨房之中修炼出了高深武功,甚至一举证道的。
孙向景倒是不知道这顿美味佳肴背后的心酸苦楚,只顾着不住吞咽口水,眼睛简直是不够用,看着桌子上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爱得不能释怀,此刻整个人仿佛身处云端,犹在梦中,就是那夜翻窗子趴杨琼姑娘的墙头,给他带来的快乐也是不过如此。倒是真应了师娘对他的评价,真真是吃货中的吃货,老饕中的老饕,为嘴伤身之人,见“菜”眼开的角色。
还好孙向景得了长生老人内功传承,这等诱惑当前,勉强还能控制自己的心神,不至于一手抓起筷子就吃,乱了礼数。强忍着好生坐好,孙向景规规矩矩地端起了面前的酒杯,朝着长生老人和师娘一礼,恭敬说道:“弟子不肖,叫师父师娘费心了……”言辞恳切之间,又是眼泪落下,原本准备了满腹的话语,这下都噎在了喉头,再不能说出,只是不住哽咽。
长生老人和师娘也是知道他的心意,含笑举杯,遥遥一碰,双双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师娘笑着说道:“我是你师娘,也跟亲娘无异了。父母儿女之间,本就不需要这么多的礼数。只要能求得你平安顺遂,开心欢喜,我们就是付出再多,也还是觉得不够的。你莫愁,也莫忧,师娘与你缘分未尽,可谓天长地久。有什么话,日后再说,也是一样的。”
孙向景闻言感动,又是泪水模糊了双眼,听见师娘说大家还有缘分,一时也是欢喜非常,连忙饮尽杯中之物,却是香醇之中有着咸涩,原是泪水划入了口唇之中,给那美酒添了一份人情风味,叫人回味非常。
长生老人自从传功证道之后,心境似乎是有了些许叫众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似乎是开朗了,也似乎是年轻了,眼下看着孙向景那个样子,轻笑着说道:“天欲予之,汝便取之。一切都是缘分,也是命中注定,你不必多想,既然得到,好生使用就是。别傻站着了,快坐下吃吧!看你那副馋样,又是流眼泪,又是流口水,又是感动,又是嘴馋,叫为师看着,实在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饿了就快吃罢,你师娘和师姐费了好大的功夫,可别辜负了。”
孙向景连忙坐下,也不敢动,眼看着师父和师娘纷纷举箸,才敢跟着夹菜,饶是口水都快把自己喂饱了,还是细嚼慢咽,一应地礼数周全。清平夫人一旁看着暗暗点头,又是直呼奇怪,实在想不到师父的内功还有这等效果,生生将原本毛躁的师弟打磨得温文尔雅,又是不失天真可爱,实在神奇玄妙,自己也是对地仙境界的内功修为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陈风崇这下开始表现出他宴中清客的作用,端起一杯酒,敬向长生老人道:“师父此番证道,似乎是有了不小的收获,原来您不信命,不说命,就是因果循环一类,也是十分避讳。到得今时今日,却也口称天命起来,弟子不解,还请师父指点迷津。”
长生老人嘿嘿一笑,朝着陈风崇说道:“你是个牙尖嘴利的,可惜道理有些不通。你说为师不信命,不说命,那是‘宿命’,乃是讲究一个前缘注定,万事无悔;为师如今所说的,乃是‘天命’,是缘分,是因果,是众生纠缠,是心念外显。你只听‘天命难为’,却不想‘人定胜天’,一切种种定数,不是天定,不是人定,而是事中的你我心意而定。心念既定,便是‘注定’,却是与宿命之说不同。一饮一啄,具有因果缘分。你还年轻,是不懂得的。”
陈风崇原本只是想与师父搭话,不料一时却听到了这般深刻的道理,一时也是有些发愣,仔细想了半天,才张口结舌地将杯中的酒倒进嘴里,嘴却是合不上,还在震惊之中,任由着温热的酒水混着口水,流了一身,就像是中风了一般,叫众人看着好笑。
清平夫人和孙向景对长生老人的话语也是颇有感触,一时思索,一旁的师娘却是笑了一声,说道:“什么‘天命’。你可曾听过,‘守法朝朝忧闷,强梁夜夜欢歌。损人利己骑马骡,正直公平挨饿。修桥补路瞎眼,杀人放火儿多。[*]’这也是你的‘人定胜天’,‘因果缘分’么?”
长生老人自己满上了一杯酒,笑着说道:“我可不曾听过,也不可能听过。不过你这话倒也有理,只是看得不够长远。你只见他夜夜欢歌,却不见他鸡犬不宁;只见他高头大马,却不知身处泥淖;饶是他儿女成群,也难保男盗女娼。却是家中门风如此,泥潭中养不出真龙来。又看那忧闷的总有开解之时,挨饿的还有友邻相帮,瞎眼的自得一分清净。这才叫‘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
师娘一时愣住,倒不是为个中道理,而是长生老人最后这一句,原不是他所能说出的。带着复杂神色看了长生老人一眼,师娘倒也是一时释怀,娇声喊了声“好”,举杯满饮。
几名弟子更是个个目瞪口呆,却不料师父师娘斗嘴,都能斗出这等道理来,一时只觉得高山仰止,对两位倍觉深不可测。好半天,众人也是回过神来,纷纷举杯,个个叫好,俱是浮一大白,心胸之中无比舒畅。
饶是那弥勒教一手遮天,再是如何厉害,也要给他们看看,什么叫“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
[*] 单口相声《定场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