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风崇和清平夫人都是长生老人的得意弟子,两人对“道”的理解远远超过同龄人许多。特别清平夫人,本身就是近道之人,又是亲眼见证了长生老人传功的一切种种,对师父身上发生的变化,不说完全知晓,多少也是知道一些,自己心里有了一些推断。
只是此刻长生老人说起要走,虽然不知道他要去哪里,有什么打算,却还是叫清平夫人赶到莫名不解。练武也好,修道也罢,规格到底所求不过是一个“自由”。仙道渺渺,修道者舍弃肉身尘凡,奔往传说中的天界,是为了超脱俗世的烦恼;而练武之人强健自身,随心所欲,侠者以武犯禁,也是追求在规则重重束缚的人间更加自由,坚持自我。
长生老人现在这个境界,清平夫人不是很懂,但十分确定的一点是,师父如今比之先前还要高明许多。到得这般境界,可谓是天高地阔,无处不可去的,真真是大解脱,大自在,一切种种,俱是自由,世间再无束缚,要是欲行想为,自是一应随意。只是如今这等情况,只怕少室山上出了莫大变故,中原武林不知尚存几分,又是徐方旭不知身在何处,孙向景一时也难以康复,师父此刻要走,绝不会是看破一切,要舍众人而去,却是不知为何。
长生老人看着两名弟子的神情,也知道他们心中所想,一时叹息,轻声说道:“当年你们入门之时,为师传授你们道理武功,所寄言语,无非是一个‘自由自在’。只是六合之内,三界之中,却是不存那等绝对的自由。农人靠天吃饭,下地干活,田园山水,可谓怡然自得,却也要看天时变化,要受官府管辖;朝中人等,言出法随,权势熏天,可谓随心所欲,可也需时时揣摩上意,按日入朝,商议国事;皇帝贵为天子,一怒血流漂橹,坐拥天下万物众生,也逃不过一个生老病死,更是水上浮萍,帝星飘摇,时时不得自在。你我练武修道之人,行走大江南北,一念可以为恶,一念可以为善,心念所致,俱可为之,不可谓不自由,却也有着周遭一切,师门传承,情爱欲念所环绕,也不能事事顺心。
为师如今堪破迷雾,或可妄称‘仙人’,愈发明了这个中种种,世上却是没有毫无束缚的自有。如今天下变动,大劫将起,此番却与以往不同。天机之下,只怕此次种种,都是为师的因果牵连,随后一切劫数,俱是起自太玄一脉,也将熄于太玄一脉。劫数之下,为师却是不能逆天而行,该当顺从天意,远离一切,浪迹天涯,隐匿行踪,以使一切因果,有始有终。”
清平夫人和陈风崇在一旁听得满头雾水,又是觉得十分奇怪,心中莫名其妙地起了一丝畏惧的意思,倍觉恐惧,又是难解长生老人话语之中的机锋。陈风崇转头看着师姐,希望她能理解长生老人的意思,给自己好好说说,却又看见清平夫人满脸难以置信的神情,似乎是从长生老人的话语之中听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时接受不了。
看着清平夫人这般样子,长生老人含着些许忧虑,对她说道:“华芳,一门之中,你的天分是最好的,又是舍得下苦功夫,却是早已近道,近乎超凡脱俗。昨夜一事之后,你当有所精益,想来不出一年半载,定能迈过关口,证就地仙果位。今后为师不在,门中一众师弟,就要你多多费心了。”
清平夫人只作惊讶神色,心中波澜涌动,却是的确理解了长生老人话语中的些许东西,却是愈发觉得玄妙难言,又是对蒙昧未来的种种变数感到恐惧。
有些东西,陈风崇不懂,清平夫人是懂得的。长生老人这些年来隐居苏州,封闭自身,原本就比其余几位地仙高人多了些感悟,境界上更为高远,修为也是不俗。只是武道到得长生老人这等境界,可谓是进无可进,已然登峰造极,乃是俗世凡人的一个巅峰。如今机缘巧合之下,长生老人舍弃了一身的武功真元,看似是损毁了自身,却是借此摆脱了一直束缚自身的一些东西。
所谓“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长生老人如今这等际遇,正是损身而近道,可谓是“退一步海阔天空”,相当于在舍弃武道的同时,也舍弃了自己的凡人身躯,与众人不再相同,可谓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已然不是寻常众人所能揣摩的境界。
原本长生老人就是武道上的巅峰存在,师娘口中随时可能飞升的人物,如今更进一步,自然就是彻底超凡脱俗,不再是寻常凡人肉身,达到了一个“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的程度,与先前不可同日而语。而长生老人之前所说的一大段话语之中,陈风崇关注的是有关“劫数”的一部分,清平夫人却是领悟了前面有关“自由”的一部分。
老人话语之中,无非是说天下没有绝对的自有,一切芸芸众生,都是在在某些束缚之下,享受一定程度的自有。到了长生老人如今这个境界,在别人看来可谓是随心所欲,世间再无一切力量可能左右他的心意,却也还是要受到某些力量的约束,有些事情还是要按照规矩来。
这等“规矩”,就不再是朝廷的律法,而是类似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一类的东西,不可说,不可想,难以明辨。百姓受官府律条约束,朝廷受人道规律约束,长生老人这等境界,则是受到这等玄妙不可名状的约束。
如今长生老人功成圆满,一朝得道,清平夫人即是感到无尽欢喜,又是隐约觉得不舍,模糊感觉众人一时“缘分已尽”,却是不可强求,一时也是无语,再不能说些什么。
看着众人这般样子,师娘倒是十分豁达,笑笑说道:“也不必做出这等小儿女情状。你们师父得道,是喜事,是好事,你们应该高兴才是。虽然天道之下,或许他不能帮助你们更多,但是今后一切,我们自然会遥遥看护,一切种种,都有其因果根源。”
两人又是一愣,却是听着这个意思,师娘也要跟着师父一起离开了。不过片刻之后,两人也就释然,想到师父师娘这数十年来伉俪情深,师娘自身又是有着诸多神奇奥妙之处,想来两人同行,也是在情理之中,倒也不算太过意外。
清平夫人自己跟师娘更亲密一些,多少知道师娘在“因果”上不同寻常,别有一番神奇之处,倒也能够理解如今她要追随师父一同离开。只是当今这等情况,要是两位长辈都离开了,日后众人只怕会十分艰难,却是再无倚靠,再不似从前一般,时时刻刻都有师父师娘在后面操持看护,却也是十分为难。
看着清平夫人的神色,长生老人知道她大概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本就是清平夫人亲眼见证长生老人证道的,再加上昨夜整整一宿的诡异雷鸣闪电,虽然众人之前都不曾见过谁人证道,心中多少也是有了猜测。
既然事情已然决定,倒也是多说无益。以着长生老人的性格习惯,本身就是言出必行的人物。加上此番的确是天命难为,他自己就算坚持留在这里,倒也没有什么好处,反而可能因为种种机缘巧合,耽误了一众弟子也说不定。如今乱局将起,一众前辈高人尽数陨落,长生老人临机证道,虽是避过一劫,却也再不能插手此事。个中一切具有定数,实在不是寻常言语所能说清道明的。
长生老人一门,虽然弟子不多,却是个个都十分要紧。先前有他坐镇苏州,一切倒也还能轻松处理,就算是几番危险局面,倒也可以轻易解决。如今他一朝证道,却是不能在干涉寻常事情,自身也即将离开苏州,一切事情都需要妥善交接许多,又是他自己在苏杭一带颇有些家产,一应种种也都需要尽数交付给清平夫人和陈风崇,自然又是好一番口舌。
陈风崇虽然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看着师姐的神情,多少还是心中有所猜测,知道师父能说的都会说出,没说的只怕是不能出口的,也就不再多问,知道事情难以回转,只得好生听着长生老人安排一切事物,仔细打算,又是好生记住,及时发问。
一门之中,众人都是天赋绝佳之辈。只是因果机缘不到,谁也不曾到达长生老人那等境界,故而一应地武功道理之类,众人都是只学了长生老人的一部分能耐手段。如今长生老人远行在即,今后只怕再也没有机会能指点一众弟子,自然是在武道上多有提及,又是将原本该数年一一点明的东西压在了半日之内,倾囊传授。也是长生老人如今境界太高,必要情况下甚至可以学那密宗上师,施展“灌顶”一类的手段,直接“伏藏”,将一应手段经验瞬间传授。
也是清平夫人本身就是近道之人,眼界手段都不是寻常人所能比拟,加上昨夜亲眼看见了长生老人证道的场景,自己也是一只脚稳稳踏入了地仙之境,出了积累和手段还有所不如之外,一应的境界倒是已经足够,勉强还能跟上长生老人的思路,将他这一生的武术道理一一记在心中,又是有所感悟,脑中十分清明。
原本前朝的太玄祖师,羽化归天之时的境界只怕也就是地仙一流,顶多能与如今的长生老人持平些许,故而一本《太玄经注》在如今的清平夫人眼中,虽还是依旧博大精深,却不再如先前那般艰涩难懂,自己对个中一应地道理都是有些感触,即使没有长生老人从旁点拨,花上三年五载也能将其吃透,大有收获。
一时日头升起,转眼就到了午时三刻。
[*] 《道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