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放下手里的药碗，嘴里苦得仿佛整个人从苦水里泡过，从里到外，从头顶到脚底板，他感觉自己五感只剩下一个"苦"字了。

王内监赶紧从一只小瓷罐子里拿出一颗干巴巴的蜜饯果子，一边拿些帕子给皇帝擦嘴，一边把蜜饯果子放在皇帝唇边。

皇帝赶紧张嘴含在嘴里，霎时间嘴里被酸酸甜甜的果味充斥着，迅速掩盖了原本的苦味，一直紧紧皱在一起的脸顿时松开。

小宫女打了热水给皇帝净面，热腾腾的水汽扑面而来，将他整日的劳累拂去了几分，温热的水轻轻的扑打着面庞，他眯着眼睛伸手去向王内监要洁面的帕子。

一只带着温热还隐约透着一丝浓腻香味的手放在他湿漉漉的掌心，皇帝生出一丝疑惑，眯着脸扭头去看王内监站着的方向，正要出声，忽然面上被人用柔软的帕子遮住，然后动作轻柔地擦干他的脸。

皇帝正要呵斥王内监不懂规矩，他堂堂七尺男儿，怎能让一个内监当作幼童洗手擦脸，谁知道他抬眼时，却看见太后不知道何时正一脸慈爱地看着自己，她手里正拿着叠整齐却湿透的帕子。

太后从没有对他这般慈爱温柔，乍一下让皇帝愣了愣，然后见太后似乎又要拿着帕子走上来给他擦脸，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太后假装没有看见他退后一步，仍然是笑模样看着他，事出反常，太后举动让皇帝不仅深感不适，甚至有些反感和警惕。

"天色已晚，不知母后前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他不愿意浪费时间和太后虚蛇逶迤，先是规规矩矩施礼，而后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太后面上慈祥的神色微微一变，像是因为皇帝疏离的态度伤着了，看向皇帝的目光里透着一丝隐隐的幽怨，好半天，她才唉声叹气。

"皇帝，母亲见后宫人心惶惶，前几日林棠嫔的父亲进宫求见哀家，求哀家救他女儿一命，你也晓得母亲我向来看不得旁人受苦，所以便想着来你这儿求你一求，看看能不能请赢磊进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皇帝心中冷笑，他冷眼看着自家这个最会演戏的母亲，除了心底凉透，只剩下满心嘲讽。

"母后你大约不晓得，赢磊在次日就被皇后请进宫里为林棠嫔宫中所有人诊脉，是林棠嫔自己为了赌一口气，不愿意喝药，甚至蛮横的不准身边的丫鬟内监吃药，这才导致她如今药石难医。"

皇帝这话说的决绝，言语中露出不想再继续聊下去的意思，他绕过太后往御案走去，拿起放在一边犹豫不决的几本奏折，目光稳稳地落在奏折上，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想要打发太后离开。

太后仿佛没看见皇帝摆出"勿扰"的意思，走到御案对面坐下，乜斜了一眼皇帝，又有些发愁地叹口气。

"皇帝，你大约是对临棠嫔不太了解，她家中只有她一个女儿，父母为人忠厚，她父亲年近不惑，跪在哀家脚边哭成泪人的场景，哀家犹记在心。"

话说着，太后满脸悲伤地捏着帕子在眼角掖了掖，目光却不自觉往皇帝面上瞟去，她今晚无论如何都要让皇帝答应自己的要求。

皇帝仿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顾批奏折，他故意装作十分入神的样子，手里朱笔在奏折上轻轻一勾，又慢条斯理地写上几句短练的批语。

他此刻明白太后是有事不登三宝殿，话虽然说的悲天悯人，可是他对太后的行事风格很是清楚，她从来不会做徒劳无功，于己不利的事情。

她既然要演戏，他就默不作声看戏，看她一个人演到什么时候。

一个人自言自语必然会感到无趣，尤其是知道听话的人不太愿意搭理自己的时候，说不到多久，就会悻悻闭嘴。

"皇帝，哀家看着她药石无医，估摸着也就是这几日的时间了，你能不能看在她伺候你一场的份上，赐给她一个应该有的待遇？"

大殿里静了片刻，太后拐弯抹角说了一堆废话，最后悻悻地引出此行的目的之一。

皇帝眼皮都没有撩一下，只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又陷入了冷漠之中。

就算脸皮再厚的人遇见冷脸贴热屁股的情况，即便教养非常好的人都会在心里骂一句乡野粗话，太后也是如此。

"哀家瞧着她父母也很是可怜，尤其是她父亲，难得续弦，竟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太后使劲挤出两滴眼泪，仍然是那副慈悲众生的假菩萨模样。

其实她并没有告诉皇帝林棠嫔父亲续弦之前，他的前妻已经孕有一子，其子如今被寄养在友人膝下，外人无人得知。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皇帝慢悠悠地撩起眼皮，目光看向太后时似闪过一丝玩味，他微微一笑，弯弯的眼睛像夜空一轮皎洁的月亮，快速掩去眼底的异色。

"母后可有什么建议，以此安抚林棠嫔家人？"

太后不管他此话是真心求解，还是假意敷衍，只要他说了这话，就是给了她一个登堂入室的理由。

"哀家瞧着帝都防务营的主将被调去了冠军侯麾下，如今正是缺人坐镇，不如将她父亲调去防务营，如何？"

皇帝闻言嘴角冷冷地勾了起来，他垂眸继续看着手上还没朱批的奏折，沉默着。

帝都防务营乃是帝都重中之重，如今帝都谣言纷飞，萧沐被人明里暗里针对着，他只能勉力压下去，只是物极必反，如果萧沐不能快点找出突破口，怕是他这个皇帝也坚持不了多久。

太后必然也是闻风而来，想要在萧沐下台之前将自己的人插入防务营里，到时候只要萧沐下野，第一个接收萧沐手中防务重务的就是防务营。

想要未雨绸缪掌控帝都重务，说什么林棠嫔可怜，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过是她借机要权的借口。

皇帝在心中看穿一切，面上波澜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