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子汀捂着她冰凉的手,目光柔情似水,“我答应你。只要你在一日,我便不会比你先去一时。”
童昱晴悬着的心稍稍回落,两人继续整理书册。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闲暇之时,童昱晴就坐在梨花树下,一边看着梨花盛放飘舞,一边读着《饮水词》,偶尔还会拾些娇小洁白的花瓣做书签。卿子汀在她看书时从不打扰,只有当她有疑惑不解之处时,才会出言为她解答。
不知不觉中,已是阳春三月,也不知是为纳兰的际遇而感伤,还是为满地零落的梨花而感伤,童昱晴觉得自己软弱了许多,眼前总似有一层化不开的薄雾。
“原来纳兰不仅是一个学富五车的才子,情深意重的男子,不染纤尘的澄净之人,还是一个壮志难酬的失意之人。”
卿子汀颔首,“身为重臣之子,天子近臣,他既要为家族撑起一片天地,又要为主君守住身家平安。所以无论是明珠还是康熙,都不准许他为国出征,平生从未征战沙场,展男儿英豪,一直是他的一大遗憾。那首《风流子》就是他壮志未酬的体现。”
童昱晴默默念道:“算功名何许,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便向夕阳影里,倚马挥毫。你是不是也有一腔抱负难以实现的感觉?”
卿子汀坦言道:“我不似纳兰公子那般文武双全,对骑射打猎这些武场之上的事没有兴趣,即使有经世济国之心,也难付诸实际。只是我有时看到你和父亲为了公事忙得焦头烂额,或是看到那些流离失所的人,觉得我能为你们做的实在有限。”
童昱晴宽慰道:“其实我们并不需要你真的做些什么,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守在我们身边就够了。”
卿子汀笑道:“人家都是男主外,女主内,我们家却反了过来。外务都要你来主持坐镇,我就只能跟在你身后打打下手。”
童昱晴问道:“我让你感到难堪了吗?”
卿子汀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你误会了,本应是我在外帮你抵挡风霜雨雪,我却没有这个本事,又怎么会为了那些闲言碎语,怪罪于你呢?”
童昱晴放下心来,卿子汀又道:“明日就是清明节了,我们先在岛上祭拜母亲,遥祭岳父、岳母。等到七月岳父、岳母谭祭之时,我再陪你回邺津祖坟,正式祭奠。你看可好?”
童昱晴点了点头,翌日一早,天还没有大亮,卿子汀就携童昱晴到冉清东苑去摘茶花,童昱晴见茶花林中五颜六色,卿子汀却只摘白茶花,问道:“母亲最喜欢白茶花吗?”
卿子汀回道:“我记得小时候,母亲总带我来这片茶花林来,也不是只喜欢白茶花。后来我父亲说她最像温柔纯洁的白茶花,母亲就视白茶花于其他茶花不同了。”
爱他就是爱他所爱,卿晨真的爱过卢天胜,可惜在卢天胜眼中,卿晨再重要,也只不过一是个女人,抵不过他的万里江山,否则他也不会将她带回金都,送入钟舜华的虎口中。童昱晴在惋惜卿晨的同时,也庆幸卿子汀的性情随了母亲,不然她的日子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好过。
两人摘完花后,回去准备早膳,之前童昱晴用了一个月的时间,终于说服卿子汀不给她单独再做一个口味的饭菜。所以现在童昱晴吃饭的时候都是囫囵吞枣,不敢仔细去嚼菜,以免被那种令自己难以忍受的味道困扰太久。可卿子汀现在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半点也不会察言观色的呆子了,至少童昱晴有异样,他都能看出端倪。于是他决定日后既不给童昱晴单独备膳,也不让她继续忍受她吃不下的膳食,而是将饭菜的做法改了一下,像旁人一样做饭,不再每样都放醋。
童昱晴将剪豆放入口中,刚想像以前一样直接吞下去,就发觉它的味道很正常,她又尝了尝其它青菜,发现每一样都不酸,问道:“你今日没有多放醋吗?不是与你说过不要迁就我的口味了吗?”
卿子汀笑道:“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吃饭可是一件大事,若是连吃都吃不到一起,更别提幸不幸福了。我喜欢吃酸,可以在一旁备醋。你喜欢吃辣,也可以在一旁备辣椒油。这样中间的这些菜,我们不就都能吃了吗?”
童昱晴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这么简单的事也不值得他们一直争辩,遂默许了他的主意。两人安安静静地用完膳,就一起前往冉清北苑,为卿晨扫墓。
擦拭过墓碑后,卿子汀立在母亲墓前说道:“母亲,请您原谅孩儿成亲这么久,才带若娮前来拜见。父亲在金都一切都好。孩儿的身体也有所好转。若娮已经为她双亲报了仇,安排好了她弟弟的去处。顾叔母和顾叔父也都平安无恙,过去这一年里顾家喜事连连,维濡哥就要做父亲了,维泓娶了妻,湉儿也随未婚夫外出游学了。您若泉下有知,就请您继续保佑我们平安如意,诸事顺遂吧。”
童昱晴也在心中对卿晨说:“母亲,虽然我没有见过您,但我知道,您一定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女子。昱晴虽不比您善解人意,但也会好好照顾子汀。就请您在天之灵,保佑子汀平安喜乐吧。”
两人给卿晨磕过头后,童昱晴问道:“我刚刚听你与母亲说了顾家的近况,母亲和顾叔母的私交也很好吗?”
卿子汀听出童昱晴言下之意是问奚亦芊既然与钟舜华的关系很好,为什么会与卿晨的私交也不错,便回道:“说起顾叔母与母亲的渊源,还真是一种很奇妙的缘分。顾叔母原本是个孤儿,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她们最初其实是在宁台求生。母亲就是在逃难的时候认识顾叔母的,两人互相帮衬着才没有饿死。可惜后来两人走散了,顾叔母到了金都,结识了她的邻居,就是顾叔父和父亲。三人又一起去了钟老先生开办的学校。之后的事情我也与你说过了。父亲和夫人,顾叔父和顾叔母成了婚,父亲在顾叔父和钟老先生等人的襄助下登上了督军之位。生活富裕之后,顾叔母开了很多善堂,她开的第一个善堂就在宁台,母亲又刚好在善堂里做事。两人就是这样重逢的。顾叔母本想带母亲返回金都,可母亲不愿离开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就婉拒了顾叔母的好意……”
童昱晴听卿子汀话音一顿,又见他的面色十分难看,忙问道:“子汀,你哪里不舒服吗?我背你回去。”
卿子汀摇了摇头,勉强笑着回道:“我没有不舒服。”
童昱晴看到他的神情,猜到他可能是为了他父母并不光彩的过去难过,便没再多问,卿子汀深吸了几口气,继续说道:“顾叔母再次来到宁台的时候找不到母亲,便多番打听,后来才听说有人在螺河附近见过母亲,找来时刚好碰到了一早出来买菜的母亲。这才知道原来母亲已经结婚生子。顾叔母本来兴高采烈地想要看看母亲的夫君和孩子,结果你也应该已经猜到了……”
童昱晴这才明白奚亦芊为何会如此矛盾地既维护钟舜华母子,又十分照顾卿子汀,她本以为她是看在自家夫君的面子上,帮夫君的朋友照顾他最疼爱的儿子,原来她是在为自己的朋友照顾遗孤。童昱晴想都不用想,奚亦芊一定恨死卢天胜了,因为这个恬不知耻的男人不仅毁了她两个最好的姐妹,还害得她们的孩子一个生不如死,一个孤苦无依,一个漂泊在外。奚亦芊只是不理睬卢天胜算是好涵养了,若是换成童昱晴,若有人敢让意悠不明不白地做了外室,童昱晴非得把他剁了喂狗不可!
想到外室,童昱晴突然想起奚亦苓,问道:“子汀,我看顾叔父和顾叔母的感情很好,为什么又会娶了妻妹呢?”
卿子汀与顾维清在一起待久了,便习惯随他一起唤奚亦苓姨母,他回道:“姨母不是顾叔父要娶的,是顾叔母将妹妹嫁给了他。”
童昱晴很是诧异,“顾叔母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妹妹嫁给自己的丈夫呢?”
卿子汀回忆着说道:“这件事情就更久远了,要说到父亲登位之前。那时父亲和顾叔父还是前任督军手下的两员大将,远没有像现在这样执掌乾坤的权力。再加上父亲娶了钟家之女,更是为督军所忌惮。碍于钟家的势力,他不敢直接杀掉父亲,就总在背地里给父亲弄出些麻烦事来。其中一件就是要把姨母指婚给他残障的外甥。钟老先生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得知了这个消息后,提前通知了顾叔母。当时父亲和顾叔父都在前方打仗,顾叔母为了不扰乱军心,就将消息压了下来,自己想解决的办法。她既不能提剑去杀了督军,又不能当面回绝这门亲事,就只能借着替夫君纳妾的名义,将这场危机化于无形。所以她连夜替顾叔父拟了纳妾文书,本来纳妾是不需要拜堂的,可她为了让那些人彻底死心,便让姨母和顾叔父的衣冠拜了堂。这样一来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木已成舟,他们不可能再娶他人妾室为妻。因为这既不合常理,又自贬身价,更可怕的,是会落下一个强娶民妇的骂名。”
童昱晴思索着问道:“可是顾叔母此举,顾叔父只怕难以接受吧?”
卿子汀点点头,“我听说,顾叔父得胜而归后听说自己平白无故多了一个妾室,第一次对顾叔母大发雷霆,许久都没有再踏入她的房门,后来还是顾叔母哭着求得了他的原谅。不只顾叔父,姨母也对姐夫突然变成夫君的事情反应不过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改不过来口,也是顾叔母一遍遍地责罚过来的。他们本想等父亲登位之后就和离,可真等到了那个时候,姨母的年纪也有些大了,再加上在外人看来她到底还是做过他人妾室,顾叔母担心她与顾叔父和离之后嫁不出去,即使嫁出去了,也嫁不到好人家,便又求着顾叔父,真的纳了她为妾。”
上天似乎最嫉妒人世间的美满,总是要将圆满二字划开一道或大或小的口子,留下一个缺字。世上既能两情相悦又可长相厮守的爱情已经少之又少,可上天还是吝于赐予他们一轮满月。
卿子汀握住童昱晴的玉手,轻声说道:“不必为他们感到遗憾,远的不说,就说近的,顾家已经比我们卢家圆满一百倍了。夫妻和美,兄友弟恭,姐妹情深,你想想这三样,除了姐妹情深,我们有希儿和叶儿在,我们家还有哪一点可以与顾家相比?”
童昱晴想想卢天胜与他的妻妾,卢敬武三兄弟,再想想顾怀珒与奚亦芊姐妹,顾维清三兄弟,便觉卿子汀说得有理。对于顾家,他们只有羡慕的份儿,哪里有同情的资格?
卿子汀拍了拍她的手,说道:“好了,不说别人的事了。今日书阙要回家扫墓,我的药材却没有了,你能不能到城南的药房帮我买几味药?”
童昱晴觉得奇怪,“绯袖河边上不是有好几家药房吗?为什么要去城南的药房买?”
卿子汀递给她一张单子,“这几位药材比较珍贵,一般的药房没有,只有城南的那家大药房有库存。”
“哦……”童昱晴算着时间,说道:“那我现在收拾收拾就出岛,估计回来也要过午膳的时间了,中午你就自己先吃吧,我和觅岚在外面吃完了再回来。”
卿子汀微微颔首,目送着童昱晴离开,转身问书阙:“准备得如何了?”
书阙回道:“公子放心,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夫人离岛了。”
童昱晴与觅岚买药回来后到宁台最有名的酒香深巷吃饭,觅岚一直不停地说着:“夫人,您别看这家饭店的门面不比光峰酒店的富丽堂皇,味道却要比光峰酒店里那些华而不实的菜肴好上好多,不然人能这么多吗?”
童昱晴无奈地笑了笑,“我知道了……你已经与我说过很多次了。可你又没有吃过,怎么知道这里好不好呢?”
“呃……”觅岚挠了挠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童昱晴看到觅岚呆头呆脑的模样心情大好,弹了一下她的小脑门,就溜进了店里。两人点了店里最出名的油泼面,正有滋有味地吃着,童昱晴的注意力却突然被隔壁那桌两个男人的声音吸引住了……
“哎,你听说了吗?西边最近不大太平。”
“你是说杜洛?”
“嗯。不是说杜洛王想趁着过年大家都松散的时候,偷偷运一些*过境吗?刚上任的盛渃营副帅就故意让杜洛王安插在盛渃营中的线人把那些东西运了进来,却在他们就快分销的时候一举缴了他们这批货。杜洛王最得力的心腹差一点就被抓到,我本还庆幸这回缴获的*不是少数,却没想到真正的*只有一小包。杜洛王为了一大车假*杀了追随他多年的心腹,派兵攻打盛渃营。可这仗却打得很奇怪,雷声大雨点小,像玩似的收了场。没过几天,盛渃营的副帅却遇刺了。”
童昱晴的手猛然一抖,筷子掉在了地上,还好觅岚专心致志地吃着面,没有注意到童昱晴的惊慌失措,也没有听到隔壁那桌在议论什么。
童昱晴重新拿了一双筷子,继续听他们说话,“还好他早有先见之明,对杜洛王的手段早有防备,没有受伤。现在双方僵持着,也不知他们折腾这些图什么?”
“这你还不明白?就像两只老虎决斗前要试探一下彼此的实力,现在杜洛王和我们的驸马爷做的也是这件事。”
童昱晴的手心不知不觉间已经渗出冷汗,以前白乔煊和子汀斗,和卢敬武斗,和卢敬鹏斗,甚至和卢天胜斗,她都没有这么担心过,因为他们要么不是他的对手,要么就是做事有底线,可是杜洛王,天生就做着丧尽天良的勾当,他不在乎声誉,不在乎金钱,不在乎权力,甚至不在乎性命。他的疯狂足可以毁灭一切,包括他自己。
要找杜洛王的软肋难于登天,可乔煊的弱点却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童昱晴不得不害怕,这样一个无所顾忌的疯子,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童昱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站在杜洛王的角度,想着对付乔煊的办法,从方才那两人的交谈中,童昱晴能明显感觉到杜洛王的目标不是拿下盛渃营,而是要乔煊的性命。乔煊身边防卫森严,他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一定会从他亲近的人下手,卢希、阿茵、乔煊的叔父和母族、甚至是自己,都有可能成为杜洛王的目标。
童昱晴突然想起方才出岛时,绯袖河畔似乎多了很多来历不明的人……
“觅岚,别吃了。我们马上去一趟官署。”
觅岚一脸茫然,但见童昱晴已经出了门,忙留下钱,追了出去。
童昱晴一边开车,一边扫着后视镜,见没有跟踪的车辆,稍稍放下心来。
童昱晴见到顾维泓后,也顾不上见礼,直接说道:“顾三弟,螺河河畔有一群来历不明的人,我怀疑是杜洛王派来的人,你方不方便派人去查探一下?”
顾维泓知晓童昱晴的来意后,笑道:“卢二嫂还真是敏锐过人,我的人竟然这么快就露了踪迹!”
童昱晴有些诧异,“你的人?”
顾维泓回道:“是,你看到的那些都是警备署的便衣,并不是杜洛王的人。看二嫂的样子,你应该也已经听说西边的事情了?”
童昱晴点点头,顾维泓说道:“我们得知消息要比你快得多,所以该做的防备,我们都已经做好了。你就安心,和卢二哥在遥尘岛上待着吧。外面一切有我和父亲,我们会为你们守住平安的。”
童昱晴道过谢后,又与他寒暄几句,便携觅岚离开了。
当她回到遥尘岛时,已经日薄西山,余晖洒在粉白相间的杏花上,为她的美丽又添了一丝妩媚。童昱晴没有一刻比此刻更明白,一个人的安乐是用百个人的辛苦换来的。她和卿子汀在这里吟诗咏赋的时候,有那么多人牺牲着他们的安危,守护着他们的平安。
正当她感慨之时,觅岚突然叫道:“夫人,您看……”
童昱晴顺着她的目光向前看去,院门似被一层紫霞笼罩,一瓣瓣青紫色的蝶翼簌簌而舞,连成一串串浅紫色的无声风铃。童昱晴走近去看,发现庭院东侧多了一个花架,上面满满的都是紫藤花。枝蔓蜿蜒曲折,垂挂枝头的紫藤花云蒸霞蔚,烂漫如歌,似是诉说着无尽的依恋……
卿子汀扶童昱晴坐到了西边的紫藤秋千上,柔情细语,“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一身晶紫缕金藤纹织锦缎旗袍,像极了从天上下凡的仙子。我猜你应该很喜欢紫藤花,就为你准备了这份礼物,喜欢吗?”
童昱晴笑得灿烂如花,“嗯。众多花卉之中,我的确最爱紫藤花,谢谢你。不过现在似乎还不到我们这边紫藤花开放的时节,这些花是从哪里来的?”
卿子汀笑道:“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这是我托朋友从南边运过来的。”
说着卿子汀握着童昱晴的手,让她扶住两侧的花绳,将秋千推了出去,童昱晴笑个不停,“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费心,那日我与你说的不过是玩笑话,没想到你还真给我做了一个秋千啊。”
卿子汀却很认真地回道:“但凡是你想要的,但凡是我能给的,我都会竭尽全力送到你面前。”
童昱晴的笑容僵住,不过很快又展露笑颜,专心享受着与花共舞,随风摇曳的时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