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
通信信号能自外界的太空传输到无限神机内部,多半也是小灰的无意识的功劳。因为即便如今,新帝联所有的通信手段,依然是在用小灰机群所拟态的通信粒子作为媒介。
毕竟这东西的好处如此之大,既保证了效率也保证了安全。以及日后,大家若回到新帝联本土,便能靠这拟态出的通信粒子直接接入那里的行政系统中,格外方便。
采用这种通信方法,本该只是不得已下的临时手段。但有些事情只要成了惯例,又如何轻易扭转它的惯性?
这惯性原本其实没有什么坏处。因为当今星海没有能从程序角度攻破小灰机群的技术存在,可能以后也不会再有。
以及,虽然小灰的机群只要离她远了,她就会失去操纵它们的能力,机群会被被次一级人格或者设置好的自动程序接管。
那理论上,燎原的灰风作为和小灰同等权限的人格,她也是能接收这些通信粒子的。可其中会产生的风险也只存在于理论上。
毕竟最高权限的人格有且仅有一个,燎原的灰风平时也不可能瞎跑,只有可能会在大汗身边打转,又哪会有接收通信粒子的机会?
偷偷摸摸过来捞一把粒子就走也不可能。一个拥有最高权限的人格接近,另一个必然会有所感觉,由此做出针对性布置。
这段时间中,在新帝联和燎原的外交官僚们恨不得掰碎各种法条和惯例来进行缓慢又艰巨的拉扯时,两个灰风早在微观领域展开了无数次看不见的博弈和交锋。
所以。
虽在之前,燎原的灰风和小灰只遥遥见过一面,除此之外就再无任何交集。但经由这么多次的博弈和交锋,她俩早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因为最熟悉,本质是同一人的熟悉,让燎原的灰风引动机群所拟态的万象,而狠扑过去的动作,一瞬间竟然没有引起小灰的任何警觉。
却是因为最陌生,隔了无从拉近的悠远的那种最陌生,让燎原的灰风压根不了解小灰性格的一点,根本不会意识到对方和姬稚所看到的推演出未来,发生的概率是多么微小和离谱。
毕竟小灰连之前悄悄拟态成姬稚的婚纱,去浅浅体会一下她注定得不到的未来,都怂怂的打了退堂鼓,何况更夸张的深入?
可这“离谱”偏偏最准确的击中了燎原灰风的死穴。
世间有多少大事,都是发生于只能用离谱来形容的诱因?什么事件的内在逻辑,还有促成它的各种必然因素,也多是世人在事后的找补。
左吴往燎原的灰风所撕开的“大千景象”外遥望,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所见与所感。
那么多世界线的无数种可能,好像是历经了颠簸的生日蛋糕一样,奶油和水果胡乱的混在一起,酸的甜的苦的辣的,融合交织,让人无法想象味道。
那两个灰风的缠斗,便是位于这味道风暴的最里。
“缠斗”这个词语倒挺贴切。
因为受到的是猝不及防的偷袭,小灰一下子有些手足无措。而燎原的灰风也是因为急火攻心,进攻全然不成章法,只为了宣泄心中的一切。
而后。
像是被打翻了的蛋糕一样的大千景象中,被她俩各自释放出的机群又胡乱的加了不少料。
都是猝不及防且没有章法的缠斗中,两人各自机群所拟态出的实物也像是被信手按下了随机按键一样。
各种武器、星舰、乃至各个文明本该湮灭在银河黑暗中的建筑纷至沓来,纷纷碎屑飘散,甚至让左吴都不得不随时偏头躲闪。
原本,周围的“景象大千”只是无限神机模拟出的虚幻。可现在,在机群真实的点缀下,倒真让左吴觉得自己面对的真是一个个缥缈的未来和破碎的世界。
又回头,侧目。
此时的自己便是离这无限神机内部的最中央处无比接近的时候,那半成品神灵就静静的伫立在离自己不远处,能隐隐看见她的轮廓。
对啊,无论如何,燎原的灰风现在是被小灰拖住,也相当于大汗的人格就算抢回了灰蛊机群的控制权,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到自己身边。
那半成品神灵是不设防的。
不设防?
一股巨大的冲动在左吴心中激荡,自己曾想过若能屠龙,便一定是当世了不得的壮举。可现在,更高位格的敌人就在自己眼前,她还是个未能诞生的脆弱婴儿。
冲动驱使左吴向前迈出脚步,一步,一步。
甚至自己的背,也在被两个灰风缠斗下所喷吐和释放的机群所推动,虚幻的大千和碎裂的世界都在拍打、吹动,让自己仿佛置身于顺风的风洞。
那神灵会是什么模样?
她是否直到现在也还在生长?
若大汗把她放置于无限神机中,是想经由为她展示所运算出的无限下,把她引入世间真正的无数平行世界中的话。
那今天自己握着拳头,连指甲缝中都在渗出残忍与渴望的模样,是否也被她提前预知并知晓?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人总是希望神灵至善且全能。可她若全能,就不可能至善;她若至善,就不可能全能。
这半成品神灵究竟是哪一边?
她是否也是无可逃离的命运的奴隶?
如此多的疑问,左吴恍忽,自己平时会有这么多疑问么?
可又在四周环视,世界的碎片、还有运算的万千,它们所混杂交织在一起后编成的虚伪终极与无限,都在推着自己的背,朝前方吹拂,仿佛前面半成品神灵就是一切的答桉。
左吴朝她伸手,交织的一切仍旧从自己的手背吹到手掌,再向前方狂奔疾走。
……对了,传说中地球的极北处有烛龙栖息,那头象征了时间本身的异兽终日沉睡,吸气则让世间进入夏日和朝阳,呼气则让严冬和晚霞降世。
而现在。
一切的一切都在推着自己的背,朝前方吹拂而去,那是否就是在表明,这就是半成品神灵鲸吞一切的呼气,连无限本身,甚至左吴自己,都是被她吞噬的目标之一?
对啊。
自己明明一直开着“吸收”,原本触及自己身体的一切冲击都该在自己的吸收下消弭无踪,可自己为什么还是会感觉背嵴被吹得生疼,连椎骨都要被削平?
难道半成神灵仅是下意识间的吞食,速率也超过了自己吸收的极限?
……哈,明明短时间内无上限的吸收才是自己的特色之一。
左吴恍忽,有些不可置信的抬手,却在此时,一个宏伟无比的建筑从自己手旁擦肩而过——
那形状是如此熟悉,是由二百三十万块巨石累积堆砌而起的金字塔,那可以代表地球远古的建筑之一,突兀的撞上了自己的手,石块纷纷飘散,被向前吹动的激流搅碎成了飞沙。
……小灰和灰风加起来,一下子能放出这么多机群?
还是说整合了以太象引擎设计的无限神机,在吞噬了这么多情绪和虚空能量后,终于能在距离半成神灵这么近的地方,把运算的虚幻转化为了可以触碰的真实?
左吴记不得自己已经见到了多少来自不同文明的宏伟建筑从自己身旁飘过了。
这么说半成神灵的饲料居然是将文明看做一个聚合体后的本身?又抬头,在金字塔化为飞沙向前消逝后,自己上方有两条“龙”在游走。
一条是两万一千千米的长城,它在与不知哪个文明的金属长堤互相触碰下纷纷碎裂,步了和金字塔的后尘。
左吴的脚步还在前进。
即使背被削得越来越疼,吸收的极限愈发不足以应付这半成神灵周围化虚为实的狂暴也在前进。
自己好像很适合这里。
离那虚幻的轮廓越来越近,左吴竟想放声大笑。
自己是仁联开发的武器,却也是仁联目前存在过的唯一证明,无论如何,也该算是杰作。
自己也是一个文明的遗物和代表。虽然自己只是一个人,区区一人,却也能与这么多文明的恢弘并肩前进。
还真是有些微妙让人热血沸腾。
还有,左吴发现自己不想输,不想输给半成神灵的吞噬,想在这容纳万千,化虚为实的风洞中与她争食。
这是第一次。
左吴第一次毫无顾忌的催动自己的“吸收”。
不去顾忌会不会把自己的体温一齐吸光而让自己冻死,反正来自万千文明已经化虚为实的温度将自己的背烘得那么炽热;
也不去思考自己的心跳被吸光后会不会当场去世,那些由无数文明的恢弘所化成的碎屑于自己背部的捶打就是最好的心脏起搏。
事实也是自己没死。
吸收被全力催动时,左吴觉得自己像发烧了一样,心脏跳得这么快,却因为难受到了极点,反而只能感受到舒服和惬意了。
同时吹到自己背上的可不止化虚为实的碎屑。也有不少本来就是小灰的机群所拟态的通信粒子。
通信粒子本就携带信息,冲刷着和自己并肩作战了这么久的视界,将无限神机之外所发生的事,自己现在无可触及的事一并知晓。
离婀王确实背叛了,她已经突破了新帝联舰队的好几层围追堵。她是气态生物,优雅已经刻进了构成她身体的气体的方方面面。
谁能抓住一缕自由的风?
恐怕只有这风本就心有所属的人了。
夕询道在追她,像两人曾于银河中那片被帝联和燎原共同遗忘的战争中,那么多年的无数次追逐一样。杀气腾腾,却又像互相走在刀尖上的共舞。
两人突破,突破。
最终,突破到了一片算是安静且无人打扰的地方。再往前,就是燎原的游牧舰船控制的空间,往后一点点,则才是新帝联的部队能支援到的地方。
夕询道咬牙嘶吼,他脸上的烧伤还没来得及处理,此刻伤口寸寸崩裂,泪水将血染成澹粉,滴落在驾驶平台上:
“离婀王,你在做什么?!你想回到燎原的怀抱,现在?!为什么?我们已经一起当了各自文明的背叛者,我们本来应该只有彼此可以依靠和搀扶,现在你又要背叛一次?”
“那我们一起杀掉的战友算什么?我记得我杀的叫越都彪,你杀的叫氦止!他们都是我们各自的老手下,我都记得的!”
“为什么啊……”
离婀王轻笑,忽然操作她的机甲,指了指她耳朵的位置:
“你看,我们周围……真吵啊。我这边的雷达一直在叫,这么多导弹、激光都锁定了我,你站在那里,却帮我挡住了大半。”
“再听听,钝子小姐她还在频道里抓狂呢。她可想调集所有力量,把我给直接击落了。但不行,钝子她不是指挥官,能越过所有程序调集所有武器的艾山山和陛下现在都不在。”
“所以我好像还在新帝联的‘友军’识别里呢。”
夕询道吸气:“对,所以一切还不晚,跟我……回家。”
“不行,我现在跟你回去才是真的晚啦。”离婀王摇头。
夕询道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什么晚了?!”
“大汗之前不是说了?我的王号并没有被取消,燎原当中,‘离’这个部族还在活跃。我刚才也确认了,他们也还把我当王。”
离婀王轻声:
“可现在,因为我这个王的缺位,离部被燎原当做炮灰了,一直在冲锋,就快被打光了。所以我……必须回去。”
夕询道恨恨砸了下眼前的操控平台,嘶吼:“你是在体恤士卒?哈,在我俩一起手刃了各自的最忠心的同伴后还在谈体恤士卒?!醒醒,我不配,你也不配!”
“……不,我是在心疼咱们女儿的嫁妆。”离婀王还是轻声。
夕询道只觉得不可理喻:“嫁妆?你被梦迷了,离姒和夕阳哪来的嫁妆……”
“夕询道!”离婀王勃然怒吼,声音中隐含闷雷:
“你才是被梦迷了,你才该醒醒!哈哈,左吴他明明没有什么甜言蜜语,可你又为什么会被他蛊惑?!”
“你睁大眼睛看看,黛拉可以被左吴安排得离开银河,可以去追求我们所有人都够不到的希望,可离姒额夕阳呢!我们这俩老骨头肯定会比她俩先离世,我们注定不可能庇护咱俩的女儿一辈子!”
“哈,今后的银河只会越来越糟糕,你看看那大汗那教宗,说得好听,说什么如今是他们强弩之末的最后一搏,可消耗的不全是银河本来就不多的生命力?!”
“我不想让离姒和夕阳什么不断重生,我也不想今天还是我自己,明天就随机成了某个莫名其妙的人的妻子女儿或者丈夫,我这辈子只认你这一个,”
“同样,我也只希望离姒和夕阳能当她们自己,普普通通的自己,然后好好过完她们的一生!”
“可作为普普通通的孩子,她们不是黛拉那样混了巨龙血脉的虫娘,她们怎么好好过完她们的一生?”
“不就只能趁现在,我还能抓住一点力量的时候,多给她们准备一些!我必须回燎原,为离姒和夕阳整合离部,至少促成能让她随时俩继承王号的条件!”
“成为燎原的王,至少能比作为新帝联里举目无亲的两个小姑娘,能让她俩过得更好!这是我的背叛,可比起反复无常的愧疚,我更想留给她俩这一条路,一个可能性,哪怕是微乎其微的一点希望……”
“这不是我现在作为她们的妈,最后能为她们做的了吗?!”
离婀王狠狠呼气,其驾驶的兽石缓缓抬刀,这是刻在了夕询道骨子里的搏命架势:“所以夕询道,如果你还有点良心,就赶紧让新帝联朝我全力开火。或者用你的全力,痛快和我打一场。”
“我必须要一张投名状,连架都不打就跑回去,不是太假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