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吴觉得钝子是个笨蛋,自己也并不算聪明。
但怀里这刚出生的女儿或许是个真正的天才。
是血脉相连导致的心灵相通的缘故?左吴能清楚感知到她竖瞳之下的红色繁星中,纯净天真的如同一张白纸。
办事员信守了诺言,没有往她心里洗进多余的东西。
男人又一次开始手足无措,觉得自己的人生多半再没有如此僵硬的时候。
眼前的虫娘像一只真正的小龙,浑身被洁白带有倒刺的鳞片覆盖。小脸仍是由几丁质甲壳精巧拼成,只是每片甲壳间的接合缝隙远没有昔日的非法女王那么明显——除了拼成下巴和脸颊那两块,在接近她侧脸耳根时好像短了一截,细密的小小龙牙暴露在外。
她下巴张了张,冲着左吴吐了吐似乎是由虫类螯枝拟态而成的舌头。
好……好可爱……
左吴愈发僵硬,感觉自己的手指在她尚且柔软的鳞片上按出了指痕,惹得她有些发痒。由于眼前的虫娘公主并不需要再承担什么生育的职责,其体态匀称,与昔日女王拥有像个小山一样腹部的形态完全不同。
在甲壳和鳞片覆盖不到的关节处,那粉嫩的肌腱已经预示着未来的爆发力;尚未成熟的翅膀旁还有两只另外缩起的附手蜷在一旁。
她在模仿左吴的表情。忽的严肃,忽的如履薄冰般战战兢兢。但最终的最终,只是都化为了“噗嗤”一声天使般的笑,四只手一起冲左吴张开:
“吧吧!阿嚏!”
一声喷嚏把沉浸在幸福感中的左吴拉回现实,的确,这个世界相比卵内可是严苛了一些。
左吴脑袋空白的四处看了看,忽然想起自己还扛着兽人小姐。想也不想,小心翼翼的把虫娘公主挂到了尚且昏迷的金棉身上,又揪起她毛茸茸的尾巴,给公主盖上。
小小虫娘的四只手就是方便,两只让她稳稳挂在金棉身上,另外两只则抓住那裹在身上,像棉被般舒服又惬意。
虫娘之所以打喷嚏,是因为她在嗅空气。这公主在尚未出生时就明白了自己的职责,只是之前还在卵中时束手无策。
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星舰那边。
本来六神无主的虫人劳工们陡然像被注入灵魂般,干活的效率突飞猛进;艾山山和古画晴空通过高维通道送来的材料原本已经开始淤积,这下,搬运的速度甚至已经隐隐赶不上消耗。
面如死灰般的办事员陡然看到了希望,破烂的星舰开始被修复,宛如落魄的旅者终于补好了衣装上最后一个补丁。
是该出发的时候了。
首领点点头,对左吴说:“恭喜。”
然后,便不再看左吴一行,他的投影只是凝视着自己的大脑,和上面被安放的定时炸弹。
投影闭起眼睛。如同暮年的武士准备着生命中最后一场决斗,可无论输赢,都将最后败给命运。
确实有场赌博般的比试。
比的是以数亿生命为代价所制造的灵能武器,和中子灭杀相比,究竟谁发动攻击能更快。
就像千年前在正午的烈阳下决斗的一对枪手。
中子灭杀快,那幸存者将全部死亡;灵能武器快,那莺歌索星球上的幸存者还能存活一段时间。
为什么只是一段时间?因为首领虽然自信中子灭杀一定会被摧毁,但帝联的坚壁清野法案不会因为这样的挫折而终止。
反倒会因为灵能武器再现而让这个法案变本加厉吧,这是无可改变的命运。
左吴向首领点头,转身。
“金棉的身体里也有这种武器的设计图,以后你们或许会用得上。给它取个名字吧?老是灵能武器灵能武器的叫,一点气势都没有,”首领背对着左吴说:“帝联的其他巨构武器叫什么?”
“……除了中子灭杀外,还有地爆天星和安乐天使,我只知道这三个。”左吴无奈,取名字?他连自己的女儿该叫什么都没想好,又要给武器取名字?
“老板,我有个提议,不如叫创神檄文吧?”倒是一直沉默的列维娜忽然开口,她一直在听灵能武器的声音,有感而发。
左吴愣了一下,哪个创?泥头车那个创?恍惚间,他忽然想起了列维娜的亲戚,那在高维空间中见过的克莱因瓶天使。
难道是创造的“创”?左吴回头,列维娜似乎只是心血来潮。
就这样吧,创神檄文。星舰那边已经完成修补,艾山山与古画晴空开辟出了直通舰内的虚空道路。左吴扛着金棉和女儿踏入,列维娜也一起。
独留下那孤零零的投影一人。
左吴还在思考创神檄文和中子灭杀谁输谁赢。
……
逃亡者号和首席安排的剩余星舰们几乎一同起飞。
左吴的科研船内,用过一次的虫人劳工们已经休眠。正式乘客中多了金棉和虫娘公主两个新成员,热闹了许多。
孩子爸妈却在小声低语。
钝子的声音盖过了左吴:
“谁输谁赢?很重要吗?你也知道最后的结果已经注定,过程怎样根本不重要。”
“让我猜猜?好吧……我认为是中子灭杀更快。创神檄文,对吧?假设它和中子灭杀是同级别的武器,可蛮子之前使用它,消耗土著的数量超过两百亿,莺歌索人的数量绝对不够。就像一把水枪,满水满压肯定比内容不足来得快吧。”
“咦?听你的意思,你是觉得创神檄文比中子灭杀先进?哈,怕是你的屁股坐在莺歌索这边才这么想的吧。什么?从列维娜身上想到的?我不明白。”
“你问你能做什么?别傻啦!我承认你的眷顾是我听过最离谱的之一,但在天文级别的巨构面前,你又能做什么?就算做了,又能改变什么?”
“咦?你非要去试试?好吧,好吧……我去和艾山山商量一下。”
……
左吴想去尽可能吸收到一点中子灭杀的辐射羽流,当然,他不可能让逃亡者号冒险。
最后在艾山山满眼湿润的瞪视下,他决定领一个单人太阳帆以及定位器,让逃亡者号把他留在太空中,那中子灭杀和创神檄文之间的线上,胜负分出后再接他回来。
反正超空间航道只能开在恒星附近,在帝联的巨构以及战列舰被击毁前,他们也没办法离开星系,只能学着游牧战舰和缇扬奇群一样,驶到星系的边缘附近,尽量远离攻击的波及范围。
除了太阳帆之外,没人可以陪伴左吴,包括身为机甲的古画晴空。因为中子灭杀相当诡异的不止能杀死血肉生物,对机械生灵之类也是致命的。
虫娘公主的四只手吧嗒吧嗒的朝左吴挥动,其余女士们各有各的表情。
佩戴单人维生装置,靠在太阳帆上的左吴叹气,目送逃亡者号全功率远离。
他知道自己这样是毫无道理的任性。但最近已经见识了许多任性的人或政权,不多自己一个。
和名字一样,太阳帆就是以太阳能驱动的小型飞行器,外形和帆船十分类似。往太阳那边,是围绕光点旋转的巨型棺材。往后面看,则是地表忽然开始泛光的星球。
对决开始了。
左吴心揪起,随即便沉沉放下。
还是中子灭杀快了一瞬。
辐射羽流先行袭向莺歌索的大地,起初羽流的直径已经像一座城市般宽,又很快扩大成一座岛屿,一片陆地。左吴搭乘帆船在其中遨游,伸手,想象着如若解除眷顾,会感到何种温度。
他太渺小了,即便加上太阳帆的面积,又能吸收多少羽流?
然后,创神檄文的反击才堪堪到来。反击不是单纯的光束,而是以灵能为沟通从高维空间中出现的磅礴地震,夹杂着无数声音,可在银河的真空下只如白噪声一样虚无。
恒星附近,本如天神棺木的巨型造物无声破碎,旁边负责护卫的战列舰愣住,马上想逃,可在下一秒便步了巨构的后尘。
左吴有一种幻听,他好像听见了首领大脑上安放炸弹的引爆。最后的最后,他会是何种表情?会无论结果如何,都一样的坦然吗?
左吴思索着,花了很长时间,几乎吃光口粮才行驶到逃亡者号能安全接应的范围。古画晴空划破虚空,艾山山“啪啪”的扇了左吴好多大耳光子。
回到星舰,左吴心中空落落,直到逃亡者号忽然收到了一截公共频段的通信:
“我们是莺歌索,我叫郦芝,我代表莺歌索幸存的战士向星系内所有不明星舰通信,祝离开的同胞一路平安。我们还在这里,我们的战争还没有结束,我们会重建家园,我们依旧会抵抗入侵者。”
左吴惊喜的看向钝子,但后者只是抱手摇头:“没用的,这是中子灭杀最后的人道关怀。这些所谓的幸存者,体内的遗传物质都被撕碎了。从此他们的身体无法再分裂新的细胞,只是一具具事实上死亡的行尸走肉而已。”
生物的身体需要更新细胞,皮肤细胞二十八天更新一次,红细胞一百二十天;失去这种能力的生物确实只是活着的尸体。
“和普通尸体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还能和他人告别,和家人团聚,不是其他尸体难以想象的奢侈?”钝子说:“这段广播大概率就是莺歌索向银河的告别了,你要回复吗?”
左吴愣愣,还是摇头。
他不知道地面上自称郦芝的兽人小姐根本没在发信器前再停留一分一秒。
郦芝看了看自己的手,金色的毛发发黄,开始脱落;嘴里泛起阵阵血腥味,牙齿松动。所有迹象都在表明时间所剩不多。
但,那又如何?她看向远方,几个同样“幸存”的战友已经在朝阳下立起了木屋的柱子,这是重建家园的第一步。
重建家园,只争朝夕,哪怕只剩朝夕,也不容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