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太巨龙并不需要呼吸。因为呼吸只是血肉生灵为了将物质分解为能为身体直接使用的能量,而演化出的一种分解策略。
与之相比,巨龙对能量的利用形式是以当下星海的科技水平无法解释的高效,“呼吸”对她来说实在太小儿科。
然而。
无数科学家前赴后继,用了长长的时间观察这头可以与“传说”本身画等号的生物,便是早已发觉不需要呼吸的她,依然会持续不断悠然的吞吐着巨量的气体。
随着燎原渐渐对银河诸政权放下天真,拾起警惕,不再欢迎异族的科学家来到自己境内研究巨龙,这个现象深层的原因渐渐成了无从探究的谜题。
今天左吴却觉得自己好像快知晓个中奥秘了。
左吴在观察大汗的一言一行,虽然他自己知道观察灰蛊人型拟态的动作和行为毫无意义,但毕竟知晓大汗现在才是燎原灰风的最高权限人格,便就是忍不住去看。
大汗的身躯在缓缓摇曳,顺着巨龙缓缓舒张身体,造成的大气压差而摇曳。只是巨龙造成的大气压差如此温柔,只是刚刚好能在气态生物愿意时将其吸起。
左吴好像能看见了大汗那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脸”的部位上,好像看见了一种跃跃欲试,好像他在期待一跃而起,去巨龙体内畅游一番。
是的,说不定巨龙保持呼吸,就是在将燎原一点点拉扯大的几千年中,已经习惯了将她的身躯当做随时能给气态生物们畅游一番的乐园。
甚至燎原没有发展出什么丧葬文化,就是每个气态生物都知道自己死后,便能巨龙吸纳进其躯体,与自己的祖祖辈辈一道魂归故里。
大汗当前身处壮年,加之他现在尽掌优势,暂时不需要思考能不能有个葬身之所。加之,左吴在其脸上看到的是一种“跃跃欲试”,谁会对自己的死亡跃跃欲试?
所以,大汗的雀跃,没准是他在被巨龙的身体——这对气态生物来说天然的游乐场所吸引,他在压抑着抛下一切负担,去痛痛快快玩一场的玩心。
“玩心”?
左吴分不清是大汗生来如此?还是说这是燎原的灰风所残留下来的个性。毕竟灰风的人格只是失去了最高权限的位置,她仍然存在于灰蛊的机群之间。
当然,左吴宁愿相信原因是后者,即便知道这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大汗嘴上说他愿意给其机群的所有人格一个实现愿望的机会,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是他无法摆脱灰风性格的影响。
百足之虫还死而不僵呢,何况灰风当了她机群的最高权限人格当了几百万年。
左吴在看大汗,大汗也甩了甩“脑袋”后,看向了左吴。
龙嘴那边,恒星碎片像烧到最旺时的柴薪般,洒下的光辉愈发灼灼,灼灼到刺眼。
大汗笑了一下:“别耽误时间了,左吴阁下。趁着烟花最灿烂,婚礼也该在这最辉煌的时刻进行。这不也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吗?想给你的姬稚补上一次最盛大的婚礼。”
“……是,可是这和我想的可不一样。”左吴缓缓点头,依旧在努力观察,想在如今的大汗身上,看出一丝原本属于燎原灰风的影子。
一丝就好。
大汗只是歪了歪脑袋,模湖的脸上满是疑惑:“有什么不一样?我可读过咱们的外交家门在反复拉扯的婚礼方案,盛大的烟花和尊贵的宾客本来就在你的想法之中呢。”
左吴缓缓摊手:“很简单,就是‘宾客’中本来不该包括你。”
大汗叉腰,甚是不满:“为什么?我的档次难道配不上‘尊贵’一词?”
“皇帝,大汗,两个的分量大体相当吧,”左吴回忆着外交官僚们给自己的科普:“所以你亲自来了,那婚礼的主角是你还是我?”
大汗拍了下手:“没关系,我可以不以‘大汗’的身份参加,代表无法亲身到场的全体燎原人就行。”
“……算了算了,好不容易的一次的婚礼,我还是不想被抢了风头。”
左吴摇头,又对自己颇为悲哀。可能是先入为主了,只觉得大汗身上到处是灰风的影子,可细看时,却又只看见属于气态生物们所特有的,交织着天真的残忍。
果然。
大汗有些恼了,似乎是对他的好主意被拒绝而愠怒。想了想,他只是撇着嘴说:
“那我们敞开天窗说亮话呗!你想再看我们的灰风一眼,就给我在这把婚礼给办咯。我会让她作为宾客出席,为你们送上祝福和花环。过了这村,没有这店。”
“哈哈,说不定原本我是想把灰风的原人格打包送你的,现在嘛,没准我会改主意。”
“改主意”这词在大汗嘴里轻飘飘。
左吴却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狠敲了一下,仿佛什么已经用指尖触到的宝贵之物行将被自己推远,打碎。
为了抓一抓不知能不能抓到的救命稻草,左吴用视界向身边的小灰问:“删除一个人格,就这么简单?”
“……唔嗯,简单得很。否则你以为之前我怎么会被我的拟态人格称呼为‘女神’?”小灰轻轻点头:“处在高位权限的人格,对其他就是予取予求。”
“妈的,……妈的。”左吴只能暗骂,想要稳住阵脚,却发现自己心里已经下意识充斥了惶急,惶急促使自己抬起头来,往上方的姬稚那边看了一眼。
随即,左吴赶紧收回了视线。无他,就如自己所言,想给人马娘补上的婚礼绝不该是现在这样,是因为被人胁迫,也是为了挽回另一个女孩而办。
自己平时已经和“一心一意”绝缘了,在对人马娘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还不只看着她,对姬稚绝不公平。
只是。
姬稚好像感受到了自己的视线,如同心灵相通般,她转瞬明白了左吴所有的想法,却只是露出一点温柔的笑,对用口型诉说:
“没关系。”
“婚礼是什么情况开始的都行,我只要有你就好。所以,没关系的。”
然后,人马娘便收回视线,又是紧紧靠着容纳着无重力实验室的外壳,她在警惕。
警惕在这巨龙体内不断闪烁的蓝色光点,这些光点或许只是巨龙的生理现象,却每个都幽暗又危险。
左吴呼气。
大汗又像是在引诱般,稍稍改变了他的体型,气体凝聚,灵能闪电构成的轮廓缓缓压缩成了燎原的灰风的身高。
……妈的。
或许左吴只是不想认输,他还是小声向小灰问:“如果找找机会,我们有没有可能将大汗的人格从燎原的灰风体内驱逐出去?”
“当然有,唔嗯,”小灰已经不去注意左吴对燎原的灰风有多在乎了:“只是我能想到的方法,大汗肯定也能想到。我……摸不透他的用意在哪里。”
左吴也猜不出大汗的目的是什么。
但有小灰这句话就够了。
小灰能想到的,大汗肯定一一有针对。但世上哪有完美无缺的计划?能不能驱逐大汗的人格唤回灰风,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左吴呼气,低头,不知道是对姬稚喃喃还是在向大汗妥协,低头又低声:“那……来呗。”
大汗转过头来,他甚至雀跃的漂浮而起:“行,太好啦!至于流程,也是我们商量着来呗?”
“来呗。”
左吴点头,机械又麻木。
在这之前,谁又能想与人马娘的婚礼会是这样的场面?只是忽然抬头,看见龙嘴之外,仿佛为了庆贺婚礼被最终定下一般,“烟花”的炽烈和灿烂到了一个全新的高潮。
左吴高兴不起来一点。
多出来的那点灿烂,是外面自己的麾下,原本预定为黛拉饯行的队伍,在与并不信任的镜弗的配合下,与燎原部队的战斗到达了白热化。
想为黛拉饯行的队伍里当然里有离姒和夕阳,作为黛拉朋友的两小只。理所当然,夕询道和离婀王就是为了照料他俩的女儿,也会跟上这队伍。
出于离婀王与她丈夫一起背弃了各自家园的原因,离婀王本来不打算在燎原的游牧战舰面前露面的,但现在已经由不得她选。
好不容易断断续续收到的信号中。
那夫妻俩的机甲——兽石和尤钵沙塔已经出舱,在与游牧战舰对峙片刻后,便已经开始在枪林弹雨中相伴起舞。
左吴有些不解,夫妻俩是因为什么,为自己的新帝联奋战的?燎原内部又不是没有接纳帝联人的例子,而那边又一直保留着离婀王的王号,离婀王只要想,就一定能回去。
为什么?
这忽然冒出的问题一下子夺走了左吴所有的注意力,连自己的婚礼是如何准备就绪的也没有注意。
回过神来,场地已经准备就绪——便是在无限神机古奥玄复的两抹花纹之间,为引力所扭曲的光线形成了紧贴地面的无边草原,颗颗青草皆是难得一见的纯黑。
有长长的红毯铺就,红颜映着黑草,映衬得这么鲜艳,红得像血。
人马娘仿佛被什么东西牵动着,竟像一匹真正的马般,被机械的牵引到了红毯的那端。
然后,她卸下了牵引着无重力实验室的绳索,实验室缓缓敞开舱门,脸色发白的黛拉也在二公主的搀扶下缓缓走出,被神情绷紧的姬稚紧紧护在身后。
即便是现在。
那经由燎原的灰风打了下响指,给左吴展现出的能显示出情绪流动的光幕,还在缓缓流动。
同样,人马娘的蹄子每每不安的在无限神机表面轻踏一下,都会有属于她的光芒出现,融到这古老的黑球里面。
即便是现在,无限神机内部那正被孕育着的,独属于燎原的神灵,还在侵吞着姬稚的情绪。
看久了,左吴也能大致猜出光幕的每种颜色分别代表着什么情绪,现在,萦绕在姬稚身边的是不安的紫,黛拉身上也差不多。
全无喜气洋洋的红色或粉丝。
……该死。
婚礼不该是这样的。
在姬稚和黛拉之间,左吴决定先安慰一下黛拉。毕竟接下来还有足够的时间给人马娘。
只是该如何安慰呢?左吴一时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只是灵机一动,把自己刚才心中浮现的,对离婀王和夕询道的疑问向黛拉抛出。
黛拉惊了一下,她稍稍抹了把脸:“爸爸!你不担心燎原的大汗窃听吗?”
“没关系了,难道我现在替离婀王说说好话,上面的燎原舰队就不会进攻他们了吗?”左吴摇头:“嘿,现在我欠夕询道和离婀王的人情也还不清了。”
“……爸爸,可能你不需要还。”黛拉小声说。
左吴摇头:“为什么?‘他俩是自愿帮我,我没要求他们’这个理由,可说服不了我自己。”
“不是的!”
黛拉快速摇头,却低头看见萦绕在自己身边的紫光在不断被“地面”的花纹吞噬,有些着恼的跺了跺脚:
“我以前不小心听到过离婀王阿姨,和离姒夕阳谈心,至少对阿姨来说,她是有过把离姒夕阳送回燎原的打算的,甚至这想法还挺坚定!”
“但现在不一样啦,对阿姨来说,一个已经有了失败例子的神灵,和爸爸你比起来,肯定是爸爸你更靠谱啊!”
左吴笑了下,确实。离婀王和夕询道也是仁联事件的亲历者。他们也亲眼目睹过那巨人的解体。会有今天的选择不算离谱。
只是,自家女儿说自己比燎原的巨人靠谱,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不,哭和笑都不适宜现在的场面,任何一点多余的情绪都会成为地下那在快速发育着的神灵的养分,最好的选择,就是心如铁石,澹漠的结束这一切。
自己要冷漠才对!
左吴这么想,甚至已经打算吸收掉自己多余的情绪了。
只是抬起头时,看见小灰在朝姬稚走去。她俩低声说了几句,好像有了一点小分歧。然后,人马娘在飞速摇头,同时也在向后倒退。
但小灰还是不由分说的抓住了她。
然后。
一身洁白且华丽的婚纱出现在了姬稚身上——婚纱当然是小灰的拟态。
姬稚一瞬间看自己看得痴了,下意识间,她抬头看向左吴,又像被烫了下一样收回目光,飞速拉了下蕾丝手套,似是在遮挡她不知何时在手背上留下的伤口。
左吴也发现自己全部视线被夺走,更发现自己终究做不到心如铁石。
人马娘也是,她身边萦绕着的代表紧张的紫色,此时缓缓浮现了一点动人的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