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遣?静听?
听个锤子。
左吴冷笑,直接切断了通信。然后捏住拳头,眼睛死盯着超空间航道的出口,将身体中又攒下的全部能能量集中在指尖的一点。
指使维度恶魔袭击黛拉的事是你,先前一直在追杀真正的对帝特的也是你。
如今一把火点起,让自己这么多麾下受伤惨烈的也是你。
若说自己对燎原,还只是不认同他们的道路,也烦闷于那大汗说话总是说一半藏一半。可细细想来,自己对他们没有多少私人恩怨。
但对你们镜弗,可不就剩下深到无可解开的梁子了?
摇摇头,下意识间,左吴把自己写给对帝特的那些歪诗贴在视界的桌面上,行行文字的排列并不高明,有几首甚至让人看了就浑身发麻。
但这些文字却是对帝特所期望的定制。左吴按照他们的愿望写出来了,却再无可以送达的人。
可惜残破的银河对于左吴一人来说还是太过广袤,皇帝的责任也压在肩膀,让为对帝特复仇的事项被无限度的排在了所有待办事项的后面。
有句古话说“九世之仇尤可报也”,抛开这话里为了后世的政权寻找一个宣战理由的目的不说,也不去品尝那股为了不知多遥远前的先祖报下血仇的霸气不谈。
当世的仇恨不能当世去报,不就和“迟到的正义”是一路货色了?
尤其是在星际时代,在这片残破的银河中,燎原的大汗和镜弗的教宗其实都是强弩之末了。
现实的条件都在催促他们赶紧带领各自的政权去休养生息,包括新帝联也是,三家现在最好的选择便是找个银河还能住人的角落去休养生息,天各一方。
天各一方,互相开始休养生息后。再想碰见,便不知是几千还是几万年以后了。这么遥远的时光横亘,后人真的能记得如今的血仇?
一旦进入休养,也意味着向疲惫投降。
当下的三家其实都是在靠狂奔的惯性强撑,真的停下来,至少在大汗和教宗可以望见的余生里,便再也没有让各自的政权重新动起来,去朝着各自的宏伟前进的能力了。
大汗和教宗都是在孤注一掷。
他们孤注一掷的理由,甚至和左吴现在正隐隐发抖,发觉有机会让仇恨在自己手中,向自己最直接的仇人了结这梁子时,会感到强烈兴奋是一样的理由。
什么轮回百转,还有那些看不到的缥缈未来,甚至再加上已经触摸不到只能缅怀的过去,加在一起,又哪会有今人尚且存活,还能亲手抓住的当下要宝贵?
今日事今日毕明明是传统美德,怎么轮到“复仇”这样的大事,隐忍和沉潜又成了大家默认的手段了?
此时。
左吴把手轻轻抬起,抬到让自己的手掌刚好可以遮蔽超空间航道的入口处,虚握,指缝中有阳光泄露。顿了一顿,说:“峰,你能听见吗?”
“能的!”峰的声音传来:“我本体的火焰已经大部分得到抑制,正在清点损失!最终的数字……可能挺难看。”
“先不用管损失,峰,得麻烦你加加班,”左吴笑了下:“帮我算算我该飞出个什么轨迹,就能正好与镜弗的引力战舰面对面碰上,又能把咱们新帝联域外探查一期团给掩护在我后面。”
“……陛下,您打算一个人去迎战镜弗?!”峰发出了咬到舌头的音效,议论军政明显超过了它的权责。
左吴的视界里也弹出了“权责滥用”的自动警告,但他现在根本不想在乎,只是用自己写给对帝特的歪诗把一切警告都盖住。
然后,转头朝峰那表面还在燃烧的本体吹了声率性的口哨,朝它轻轻的点了点头。
峰沉默一瞬,现在规劝便成了它的责任:“我建议陛下谨慎,别忘了镜弗疑似仁联巨人的东西,我们尚未知悉那东西的力量和破坏力。”
“无所谓,镜弗若真有仁联这么厉害,又怎么会被我把他们的一颗星球给撕了?”左吴耸肩:“我还是仁联的正牌大杀器呢,真就会害怕他们对仁联的彷品?”
“您的信心犹如空中浮萍……但我确实没有反驳的理由就是了,”峰叹气,开始为左吴拟合行动的轨迹:“您是要骑着姬稚小姐去迎战吗?”
左吴犹豫一瞬,却在见到姬稚转过头来的恳切眼神后下定决心:“……对,也帮我联系一下小灰。小灰现在在做什么?”
“小灰小姐现在帮咱们最后一批人制作躲避燃烧的零重力实验室,只是她离得有些远,一时可能无法与您直接通话。没关系,我会把为您拟合的前进轨迹发送给她,之后您可以在终点处与她会合。”峰说。
左吴点头:“麻烦了,还有艾山山她们呢?她们一直在超空间航道入口附近监视镜弗的动向,有没有什么发现?”
“……没有,镜弗现在的表现很安静,太安静了,好像他们就是平平常常的穿过超空间航道,平平常常的想造访一个地方一样。”峰的本体也学着左吴摇头的模样晃了晃:
“列维娜小姐的高维之眼都快瞪圆了,也没能看清那疑似仁联巨人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模样。哦对,她还特意拜托我说跟您求求情,在她找到线索前,不要把她叫回来。”
左吴这次几乎没有犹豫了,点头应允,又有些想笑。
结果最后,却是自己一大家子,陪着自己面对互相都是强弩之末的最终复仇?不行,为了保护她们也好,不想让自己的风头被抢走太多也好。
左吴还是对峰说:“记得把给我的轨迹弄得再往前些,能多往前就多往前。我要去到迎击镜弗的最前头。”
“……好。”峰答应,可答应的有些犹犹豫豫。
左吴察觉:“怎么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我只是觉得现在的一切,和光明星海覆灭前的瞬间真的好像,”峰轻声:“可不要告诉小灰我会有这种感觉,就是真的……太像了。”
“这是吉利还是不吉利,”左吴撇嘴:“怎么个像法?”
此时,峰的虚拟形象出现在左吴眼前。虚拟形象随着左吴的运动而动,它朝着其本体的方向回眸,在看着它自己,还有在它体内依旧忙忙碌碌的科研团队:
“策展人后裔们,早就成长到可以独当一面啦。和他们相处的……真的很愉快。可我不会忘记,他们的祖先在目睹仁联的强盛后,便毫不犹豫跟随着仁联而走,去到了未知的彼世,”
峰低声:“而今,科研团队里又有一大部分,早就备好了行囊,想跟着黛拉去往银河之外。我不是在质疑您的判断,就是觉得……太像了。”
“光明星海对彼时的我们这么好,您对我们大家也一样。可到最后,还是有这么多人选择离开,不去与您并肩作战到最后。就会让我觉得……许多事情真的一点都没变。”
左吴摇头,想为了他们说什么。
峰却自顾自的接了下去:“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我还记得我们光明星海的战争取得相当的战果,把入侵者重新赶回他们开始进攻的地方,好像差一口气就能取得完全胜利时。”
“那么多面孔,脸上都洋溢着和您这么像的表情——却不是对胜利的渴望,而是一种……如释重负。”
峰的虚拟形象转过头来,直视左吴的眼睛:
“您的表情像在说‘一切终于要结束了’。哈哈,陛下您别怪我不吉利,上次这么多研究者选择弃我们而走时,还有上次这么多张和您差不多的表情萦绕在我身边时……”
“我便亲身经历了我光明星海的瞬间覆灭。所以,我不知道这回……”
它没再说下去了。
左吴吸气,也意识到小灰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结束她手中的活计了。照理来说,给新帝联的所有人都弄个独间的零重力实验室,对她来说都不是什么难事。她该早就做完一切,回到自己身边才对。
小灰昔日在光明星海的地位,肯定比峰更接近光明星海的核心。峰感觉到了如今的一切和昔日有多相似,小灰只会比它感知得更真切。
光明星海的覆灭永远是小灰心里抹不掉的阴影,她像是在逃避这相像的一切一样。
只是峰说着,它已经帮左吴算好了前进的轨迹,发到了左吴的视界。
姬稚也收到,人马娘轻轻拨动马蹄,然后让空间在两人身边飞逝,好像正带着左吴去投身谁也无法预知,却又避无可避的命运一样。
命运。
左吴脑海中浮现起了这个词,反复品味。
命运是圆环的权能,镜弗又是因为圆环的赐赠,让银河的一切都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放眼望去,充斥这个星系的颗颗火球和相伴的哀啼再怎么绚烂,也只是将这片世界短暂的从无边无际的广袤黑暗夺回了一瞬而已。
今后,这片银河仍将是黑暗的天下。
左吴又忽然羡慕起那正倚靠着太阳休息的巨龙。以太龙的垂垂老矣,反而是她活过了宇宙大爆炸,活过了这次的宇宙从一个奇点发展到如今的一百一十四亿年的再明确不过的证明。
她见识了无数绚烂的沧海桑田,或许这将伴随银河如今生灵的余生,还有后代们一生的黑暗,对巨龙来说只是她生命中无足轻重的注脚而已。
又是恍忽间,左吴终于明白促使自己最终下定决心把黛拉送走的原因是什么了——就是自己已经隐隐察觉,自己的对手不是镜弗和燎原,而是某种更加恢弘,却又根本无可撼动的东西。
自己在那种无可撼动的恢弘面前,连对手都算不上。自己是不希望黛拉被这黑暗再笼罩哪怕一分一秒。
哈。
黛拉和二公主能离开,能有机会摆脱这黑暗,可自己麾下剩下的大多数都不行。自己是他们的皇帝,他们支持自己的一切,自己要照顾他们剩下的一生。
将被黑暗笼罩永世的,才是这片银河的大多数。
隐隐间,虽然只是隐隐。
左吴忽然觉得自己找到了足够支撑自己走完送走黛拉后余生的目标了,为了银河的大多数,这个目标够不够充分?
若有朝一日黛拉带领虫群克服了那种饥饿的本能而归来时,能否为这样的自己而骄傲呢?
想到这里,左吴回头看了眼姬稚正拉着的零重力实验室。通过视界能看见,黛拉此时虽倚在二公主肩上,可她的眼睛却对根本没看她的姐妹,好像还在闷闷赌气。
又后面,即将为黛拉饯行的队伍还在紧跟,他们只会饯行,不会跟着黛拉离开,他们也将是自己将为之奋斗的大多数。
哈。
说起来,刚才镜弗的教宗不是说,他找到的道路也是为了拯救银河全体生灵的道路来着,他们的目标会不会和自己有所重叠?
峰好像看出了左吴的心事。
它小心翼翼:“陛下,不如您……再去探探镜弗的口风?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没必要,”左吴摇头:“都知道搞宗教的最擅长蛊惑人心,谁知道他们会搞什么名堂。我们只要冲过去,把他们干碎就好,没别的。”
“那像上次一样,在最佳位置把您给发射出去?”峰问,之前左吴撕裂星球的模样它记忆尤深。
“对。”左吴回答。
回答过后。
左吴周围好像又陷入了一片沉寂。计划简明扼要,没有多少需要商量。左吴一次又一次捏着拳头,眼睛也盯着超空间航道中那团不详的引力。
……直到盯得有些无聊。
镜弗还真的没采取更多的动作。
据说,仇恨激起的多是血气之勇。人在无聊时或者安稳惯了时,很容易会忘记仇恨所激起的愤怒。
左吴情不自禁又看向自己视界里写给对帝特的歪诗,向峰问:“峰,从科学角度,这些诗还有没有修改的余地?”
“……我看您的诗句,字里行间到处是余地。”峰决定诚实。
左吴有些受打击:“没这么糟糕吧。”
“所以,也不需要我的修改,或许对帝特那些人喜欢的就是您这种……虽不成熟但很率真的调调。”峰说。
原来是这样。
左吴眯眼,开始想象。在撕碎了镜弗之后,面对着他们的残骸,将这些歪诗念出,能不能算对对帝特最好的悼念了?
他们可是自己最初的读者。
左吴也记得他们声音是何模样。
“……阁下,阁下!”一道声音在左吴耳边响起,对,就是这样,这就是对帝特联络者的声音。只是联络者的声音怎么在自己耳边响起了?是峰为了激起自己的怀念播放的录音?
不对!
峰此时在无辜的摆手,它也满脸茫然。
左吴勃然睁眼,目眦欲裂,瞪向超空间航道的方向,对帝特联络者的声音是从镜弗战舰那边传来,是镜弗播放!
对帝特联络者本该已经消逝的声音还在继续:
“阁下,我们终于见到您了,终于!”
“阁下,您带来我们约定好的诗歌了吗?”
左吴抿嘴,怒吼:“教宗,你什么意思?!”
对帝特联络者好像被吓了一跳:“阁下,您可能误会镜弗的教宗了,我们没死,镜弗没杀我们!”
“正相反,我们在这边获得了永生啊!”
“不信,您听听,我还记得您写给我们的诗——”
“期待你们的风采。”
“期待虹桥那头相遇。”
“就像故事的牛郎织女。”
“再见面时,你将我拥入怀里。”
“你告诉我草原在你脸上拂过的风,闻到你身上的芳草味道。”
“我与你倾诉我所经历的盛夏与寒暑。”
念完。
对帝特联络者的声音好像满是陶醉:“我们期待您的新诗,期待了多么的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