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从来都是讲究一个对等,对等交流,也对等报复。和那句以德报德,以直报怨的古话有异曲同工之妙。
左吴阅读旧帝联残存下来的文件时,偶尔会被其中一些外交方面早期的事迹逗笑。
他眼里最好笑的一件还是和燎原有关的。
燎原这些气态生物进入星海时,甚至连成体系的语言都没有,更认识不到血肉生灵和他们气态生物的差别,才对两家文明因误会而产生摩擦时所抓到的帝联俘虏,做出了肢解和剖心之类的野蛮行径。
岂知,这只是气态生物想要了解眼前的陌生人罢了,他们对自己就是这么做的——
两团气体如果遇到无法互相理解的事情时,会粗暴的把他们各自的核塞到对方身体里,从而获得对方的记忆,了解对方的想法。
对帝联俘虏也是如此,甚至在血肉生灵被他们拆解折磨成一滩血污时,气态生灵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互相体内的含水量多些,就会像乌云一样,打闹得过了火,乌云一样富水的身体就会像下雨一样溅出水花。
而血肉生灵的身体已经成不透光的实质了,比乌云还浓。那里面能冒出汩汩红水,不是完完全全的情理之中?
彼时还在为地球上因为争论进入哪条航道,从而陷入导致分裂的内斗的人类,可不相信野蛮的敌人会这么纯真。
两家的梁子就此结下,也在不断的磕磕碰碰下迈向了千年后的未来。纯血的人类渐渐变成了稀有物种,气态生物也在巨龙的教导下学会了外交手段和礼仪技巧。
只是这些手段和技巧在彼时还是显得稚嫩又粗糙,以及,和学习一门外语,最先学会的多半是种种骂人的脏话般的。
在外交场合,话都还说不清的燎原人遇到不顺心的挫折,往往会用他们在与帝联摩擦中学到的粗鄙之语来抒发情感。而恰巧,帝联则总是燎原不顺心的源头。
所以,外交场合上。
帝联的外交官总是会无语的看着气态生物用蹩脚的帝联话问候他们的家人。
甚至有时卡壳,气态生物还会先小心翼翼讨教帝联外交官,问“你们的某某亲戚某某关系应该怎么形容”?得到答复后,再喜气洋洋的用刚学会的名词,继续刚才中断的粗鲁问候。
或许,燎原人在日后终于建立起了一个似是而非的血亲体系,和帝联外交官们的悉心教导不无关系。
左吴也是在这些事情上了解到外交对等原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帝联外交官被人骂了娘,也只能用对方的母亲问候回去,而不能上升到对面的全家。
否则被骂全家时,帝联外交官岂不是只能用对方的全族来应对了?
可惜亲戚关系总有尽头,而得寸进尺一次就要一直得寸进尺下去,否则加码的尺度减少一丁点,就会被外界认为是软弱或退让的代名词。
如今的这回也是一样。
如今,交涉的两方也不再同于以往。
新旧帝联间的区别,拿历史来说,几乎无异于东西两汉,和后世种种汉朝精神继承人间的区别。如今新帝联与本土的联络依旧没有恢复,像个没有身体四处流浪的大脑,不知道和“流亡政府”有多少区别。
而燎原也不再是那个天真无邪的“稚童”,垂垂老矣的巨龙给这个文明教以了毕生的心血,气态生物也懂得了艺术和美丽,大汗那名为王帐的星舰被点缀上了灿烂的金。
两家的外交官也在“对等原则”下进行着交流,接触的每件事情都是在由地位相彷的双方处理。
只是文明间的体系毕竟不一样,孽缘缠绕了千年也没能抹去个中差异。有时针对这“地位相彷”,双方间总会有不同意见。
左吴不清楚燎原那边是怎么处理的,只是留意到自己这里,时常有人写一封没头没脑的悔过书上交,为的却是一个降职但留任的处罚;另有一些人在火箭似的升迁。
或许,这些外交官是惺惺相惜的。在暗无天日,甚至不知道还有多少生灵苟活的当今银河,外交官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作为对手的彼此。
再给他们一点时间,外交官们多半能在交手中,在迥异于过往千年的善意下,叫出对方家人的名字了。
外交的第一步是用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建立默契,同时也是要试探彼此间的底线,和准备护住这底线所愿意投注的力量。
几次三番的商量,一个双方间建立默契的方案渐渐成型——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咱们来弄点奇观,搞搞工程吧!
也确实有这个需要。左吴想要给姬稚补个空前盛大婚礼的诉求,也是新帝联外交官们的希望;
而燎原这边,毕竟是移交灰风这种在银河全盛时都难以一见的大事,已经学会了排场和拥有了面子的气态生灵当然不想让事情显得是他们在向新帝联卑躬屈膝,当然也要在用作仪式场地的奇观上施以影响。
两边就这样愉快的拉扯,只是这愉快是针对做决定的上层而言。
好在如今,哪怕银河残破,工程和建设也不需要血肉生灵亲自上场,交给自律造物就已经足够。否则摊上意见不一,会因为某些细节掰扯半天,甚至朝令夕改的甲方,不知要让下面的工人白白付出多少掺着盐粒的汗水。
是白白付出。
旧帝联残留下的资料驳杂,其中有许多都显现了这些奇葩的痕迹。
左吴偶尔朝全息视窗往外张望时,也总会看到那些自律的建筑造物因为收到了全然相反的指令,而无所适从的模样。
或许这“矛盾”也是外交官们用以博弈的砝码,好在直到现在,大家终于不用在乎博弈的代价了,虽然以前在意的也不多。
只是昏暗的银河下,悠扬漂浮的太空鲸,和隐藏在太阳背面的以太龙,都好像在用它们近乎亘古的存在本身嘲笑着底下生灵的庸庸碌碌。
再往远处张望,姬稚好像已经在星舰的甲板末端伫立许久,看着将作为她结婚场地的平台于太空中渐渐成型。
几乎没有犹豫,左吴也出舱,往人马娘身边走去。
姬稚站得可真远。
左吴看见自己在新帝联内网“运动榜”上的排名蹭蹭上涨了不少,才终于到达目的地,刚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便发现人马娘已经温婉的蹲下,娴熟的把自己拉到怀里。
姬稚又朝天上指了指,压低了声音:“你看,我的陛下。”
“那头太空鲸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