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晚节不保”来形容科研团队这回搓出来的星门是如此的契合。
尽管峰一再担保它留了相当程度的冗余,能保证新帝联的所有星舰都能平安到达目的地;但星门的摇摇欲坠也被所有人看在眼里,大家对谁该第一个进入星门纷纷表现了极大的谦逊。
这是“不保”,“晚节”则是说科研团队的大家伙都或多或少意识到,这星门是各自最后的作品了,至少是在新帝联的最后之作。
左吴已经撸起袖子,身为皇帝就是该在这种时候敢为天下先!第一个进去的人自然而然会成为开路的先锋,也理所当然会在出口处第一个见识仁联本部的力量。
都敢为天下先了,怎么能把这种担子交给别人?尤其是自己的科研团队,他们脸皮是厚,但凭脸皮肯定挡不住仁联所拥有的奇诡武器。
想着。
左吴已经站到了星门之前,心中渐渐升起一股酷似“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豪情。这也是从那些湛蓝的图书馆碎片中所解析出的诗句,该说这就是所谓文明的厚度?至少左吴真觉得有种跨越了三千年的共鸣在自己心中回响。
——独自一人,去挑战看起来强大无匹的敌人,一往无前,确实足够让人心生豪迈。
可这豪迈很快便在左吴心中摇曳起来,连同这诗句的回响一起,几乎熄灭。
因为对面的仁联或许不是自己的敌人,自己也是他们所放出去的奇诡武器之一,是他们的凶器;左吴抿嘴,这猜想已经是彻底扎在自己心中的一根刺,甚至扎的有些麻木了,不愿再想。
还有……自己也并不是独自一人。
先是黛拉用她的四只小手把二公主牢牢抱住,又举得很高,像炫耀她作为姐姐的力气一样,欢笑中在左吴面前转了一圈又一圈。
被虫娘抓在手上的二公主也在气苦的尖叫,以及她因为脑袋短路忘了伪装,还每每在经过左吴面前时,于百忙中冲他瞪去一个凶狠的眼神,又尖叫着被黛拉快速抬远。
左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所酝酿出,本就摇摇欲坠的悲壮被自己的俩女儿彻底搅合的没了影。
艾山山踢着步子,似是借着两个孩子的欢声笑语,装作漫不经心的,不小心来到了自己身边。
然后就是姬稚的马蹄声。
接着又是小灰,她似乎拟态出了艾山山和姬稚脚步的特点,一人走出了两个人的声势和分量。
连列维娜和金棉也来了,她俩凑在一起滴滴咕咕,话题颇有些沉重。是列维娜起的头,精灵似乎是为了娱乐,特意问了兽人小姐一个难为人的问题。
左吴没去细听她们的话题,只觉得身边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熙熙攘攘。很快,不止女士们,其他的同伴也来了——
房诺鲁这官僚之首,骨人一家,还有夕询道他们,灰衣人……好像全都没有一点恐惧,而是找各自聊得起来的人在叽叽喳喳。
左吴有些支撑不住了,转过头来挑了个自己看不顺眼的柿子捏:“夕询道,怎么连你也没一点紧张?”
夕询道叹气:“我愁啊,愁得很。可我也知道,如果没你,我和我的一家多半已经被圆环布洒的黑暗吃了,怎么都不可能逃得掉。所以我想明白了,说不定继续跟着你才是我的气运所在。”
他又摸了摸下巴,脸上露出一丝笑:“我运气一向不错,现在想想,当初让你当着帝联的皇帝,好像是最正确的选择。”
左吴闷声:“你运气好?我们不是都论证过,以你为代表家乡是旧帝联所在的银河的纯血人类,被织缕挪用来的气运已经快用完了吗?”
夕询道眯眼,意味深长:“你话里话外都是在暗示,你不是咱们这个世界的人,什么意思?再说你即便要暗示,暗示对象也不该是我,而是你身边那些莺莺燕燕才对,她们才是你的家人。”
左吴愣了下,终于把头转回了那摇摇欲坠的星门的方向:“我……有些原因,就算是暗示,我对她……她们也说不出口。”
夕询道嗤笑,笑着笑着,里面居然带了一点真挚,可惜因为血脉带来的相嫌相厌,那点真挚在流露的一瞬也无可奈何的戏谑:
“左吴,你就是同性朋友太少了,想倾诉都没地去。不过,以咱们纯血人类的名声,你就算是找个树洞,那树洞也得掂量掂量它能不能接受你的喜好。”
左吴苦笑:“我觉得应该是我能否接受树洞才是个问题……不会真有纯血人类和树洞结婚了吧?”
夕询道抱手:“怎么说呢,你在星海联盟见过的吧?有许多身上有植物特征的类人生灵在活动,不知道骨人一家有没有和你说过,这类生灵在我们没来星海联盟前,也是纯血人类遗留遗产的有力竞争者之一。”
左吴强行压抑住往自己身下,以及艾山山还有姬稚那边看一眼的冲动,只能颇为无力的感叹:“纯血人类和树桩子都行,我为什么……”
这抱怨仅仅维持了一秒,便瞬间被黛拉以及二公主的笑声如摧枯拉朽般冲澹。对啊,星际时代的当下,自己居然还会纠结自己的孩子是不是靠传统手段繁衍而来,当真有些迂腐。
此时。
夕询道仿佛终于受够了左吴的抱怨,又好像刚才他心中产生的那点真挚总算没消失干净,让他竟然忍住了那来自血脉的厌恶,轻轻往左吴背上推了一把。
左吴往前走了一步,也超越了所有人一步,走到了最前方。
左吴发现所有人都没动,停下了叽叽喳喳,包括夕询道也是,他们都在见证自己的一举一动,在期待自己为他们开辟前方的道路。
这就是“皇帝”的敢为天下先,走在最前方,也意味着没人能再与自己并肩。话虽如此,左吴也能感觉到身后的人默默支撑自己的目光。
好像自己成了“头羊”,即便自己朝悬崖跃下,艾山山姬稚小灰列维娜金棉都会拼命抓住自己,若抓不住,她们也会义无反顾的跟上。
哈……感觉还不错。左吴朝前,把手放进那摇摇欲坠的星门中,忽然心中又起了些阴暗的念头。
仁联能给自己这么个皇帝的位置当着,能弄出这么好的家人和同伴扶持自己吗?
不行?那还管自己会不会是仁联派出的武器做什么?
阴暗的情绪混杂豪迈,让左吴一把掀开了星门所流淌出的苍白,钻入其中,终于在确信所有人都无法看清自己的表情后,而面露一丝狰狞。
确实,若继续把这事隐瞒下去,则是彻底背叛了小灰的信任。可……若自己让自己大概率来自仁联的真相永远沉睡下去呢?
据说,连“国家”这个概念的起源都是一种高明的骗术。
那些国家建立之初,不都是一个充满魅力而又巧舌如黄的,用虚无缥缈的未来骗来了无数人为他流血流泪的现在?
就算那国家真的建立,曾许诺的“未来”也可以选择性的兑现。这难道不是欺骗?只不过做到这种程度的欺骗已经不叫欺骗,而是可以被粉饰以什么帝王心术之类的词了。
可见,只有被拆穿的谎言才叫谎言;没被拆穿而能一直维持下去的,则可以有无数溢美之词等着为它冠名,随意挑选。
想着,左吴已经彻底进入了星门,这一瞬间他又想起了小灰的模样,脸上的阴暗与狰狞混入一丝哀伤。
可惜自己终究无法成为千年前那种帝王,终究没办法连自己也骗过去。小灰对自己如此信任,可越信任就让自己越煎熬,宛如架在烧烤架上被烤。
也罢,凡事必有代价。欺骗无论用什么冠冕堂皇的好词去粉饰也还是欺骗,可与之相对,换回的东西却如此耀眼,如此值得珍惜。
若代价只是自己的煎熬,那还真是赚得很了。
-----------------
在左吴迈入星门之前。
列维娜撩拨金棉谈起的那“沉重话题”,也渐渐到了尾声。
精灵朝兽人小姐眯眼,尖耳朵听着远处二公主冲着黛拉的暴跳如雷:
“呜哇,咱们赢了仁联后,肯定是要把二公主的同伴,也就是旧帝联幸存者的后裔也救出来的;旧帝联可是你的灭族仇人,你就没有什么怨言?”
金棉讷讷,想说什么搪塞一下。
列维娜又抢了先:“可别说什么‘祸不及子嗣’之类的话啊,说这句话的地球人还说了‘君子之仇十世尤可报呢’,哼哼,拿出你指责图书馆文明甘愿自我毁灭时的气魄来啊。”
“金棉呀,我的高维之眼最近觉醒得越来越好了,加上咱们老板和那夕殉道,一直在琢磨什么关于‘命运’的话题,好像让我也能隐隐看到一些像是命运啊气运之类的东西了。”
“我总觉得,只是觉得呀……这些旧帝联幸存者后裔的命运,依然会有被你拨弄扭转的机会的?”
兽人小姐终于将头轻轻垂下,有些默然。彼时图书馆文明面对毁灭时的麻木,还有那种宁可毁灭也不愿放弃文明的模样,让金棉有些恼羞成怒。图书馆文明的沃尔夫,觉得压上他自己的个体的性命就是最高等级的代价,殊不知个体的命只是莺歌索挣扎求生的起步。
金棉抿嘴,自己那时觉得如此不公平,可对方却偏偏有这种选择的余裕,所以才会破防,对图书馆文明发出近乎失态的嘲弄。现在想想,这嘲弄难道分明也是自己真对自己。
可弱小如斯的自己,此前真的成了能拨弄高高在上的图书馆文明的手之一;这次呢?若真如列维娜所说,自己还会有决定仇人后裔命运的机会?
为什么是自己?将这种机会放到弱小如斯,连内心都如此软弱的自己,也是新帝联一行中算是最普通的一个的手上,会突然情绪崩溃,莫名其妙发火的自己。
这不公平。对自己和那些仇人的后裔都不公平。
而此时,列维娜好像看出了金棉的所想,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需要安慰吗?我可以帮你。怎么说呢?命运只是把选择的权利交到你手上还算好了,你该害怕的是命运让你不得不选,若你那时候还是一丝准备都没有,不才是糟糕透顶?”
金棉撇嘴:“那你呢?如果是你会怎么办?旧帝联也是入侵你家乡,把你挂到橱窗里,差点让你被吃掉的仇人;你应该和我一个立场,你若能决定那些幸存者的存亡,你会怎么做?”
列维娜只是想想,便笑得格外幸福:“我会什么都不选;毕竟……旁观一个文明的兴衰抉择,本来应该是神明的权柄了,对吗?我居然能与之同列便格外有幸和欢喜,再去插手,就有些俗套,落了下乘啦。”
兽人小姐抱了抱自己的手臂:“……你只是想欣赏一出好戏吧?喵!你想看我的选择,那是不是说,我也是你所谓‘好戏’的演员之一了?”
列维娜大大方方,轻轻捏住金棉的尾巴一摇一摇:“呜哇,你发现啦。别误会,我没有什么高高在上的意思,就是有意思嘛。”
金棉叹气:“那你为什么不看看你自己的命运?自己当自己的演员,不是更刺激?”
列维娜赶紧摆手:“我还不行,玩自己?这是初丹天使——我那些同族才做得来的事,我暂时还没到他们这种程度,也永远不想。”
金棉把自己的尾巴抢回,又想起什么:“说起来,我一直好奇,既然二公主还有旧帝联的幸存者都来这了,那你的同族呢?那些初丹天使会不会也有幸存者在这仁联的世界中活动?”
列维娜摇头,浑不在意:“谁知道?不过以他们的性格,想来是想把这闹个天翻地覆的。这里这么安静,就说明这些天使估计也被仁联全揍死了。”
精灵如此轻描澹写。
让金棉把她夺回的尾巴又抱在了怀里:“……你对你的同族这么不在意,我记得在旧帝联覆灭后,你对你的家乡也没多在意。你……真的只在乎欣赏好戏,取得你喜欢的乐子吗?”
列维娜毫不犹豫:“这样不好吗?”
金棉想了想:“我发现陛下最近心事重重,如果是他找你来商量,你会用陛下的心事来取乐吗?”
精灵忽然犹豫了一下。
许久,才抱住独臂,撇嘴:“如果老板朝我抱怨他为什么不能让老板娘和姬稚也有亲生孩子之类的事,我肯定会嘲笑,狠狠嘲笑,然后把真相甩给他听,在仔细欣赏他的表情,当一年的下酒菜。”
金棉惊奇:“你知道原因?”
“是啊,你知道人类的胎儿想要诞生,尚且是枚小小细胞的时候就要和万亿兄弟姐妹竞争了吧?可这过程并不纯粹是细胞们比拼体力,最后谁能降生,反而是运气的成分更大些。”
列维娜闭上一只眼睛,独臂点点自己的眼皮:
“我说了吧?最近我能看见命运之类的东西了,偶尔会在撞见老板娘和姬稚衣衫不整大汗淋漓时,多……多看她们两眼。”
“你知道吧?老板会在无意识中吸收其他生灵的气运。老板娘和姬稚她们当然比某些纯血人类感兴趣的树桩要好上无数倍,可那些细胞……却被老板自己夺走了气运,这就是原因。”
金棉愣愣,忽然指了指她自己的鼻子:“那我们的气运呢?”
列维娜眯眼:“当然,也在被老板吸收着。”
“我们……我们会不会像陛下的……细胞一样?也遭遇同样的命运?”金棉问。
而列维娜的笑容不自觉已经消失了:“或许。呜哇,真有这一天,老板会多难过?看他难过……真是让人开心不起来的事。”
金棉狐疑,此时也跟着大部队一起走进星门:“我还以为你会用陛下的难过来取乐。”
列维娜摇头,脸上也带了一丝迷茫:“我应该这样的,可为什么……我偏偏觉得他难过我也会不爽……不,不会吧,哈哈,不可能的,太俗了,不可能。”
这回换金棉尾巴翘起了,她想揶揄。
却听见新帝联的公共频道中一片哗然。
兽人小姐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走,也跟着发出惊呼。
公共频道中,是左吴上传了他看见的画面——
那是如一串无穷无尽的葡萄一样的无数个地球,有的在海洋的波光粼粼下展露着原始的风貌。
有的像那些地球上,正辉煌迭代着灿烂的人类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