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吴从来都觉得自己把诸如外交和谈判的之类的事全甩给别人是再明智不过的事,自己只需要坐在外边和夕殉道闲聊,静候里面的结果就好。
就像外边下着暴雨但自己放假,可以在一大早趴在窗边,看着那些在雨中横冲直撞同早高峰作斗争的上班族风里来雨里去,观察完他们冻得发白的脸和打着哆嗦的嘴唇,还有自他们额角上滴下混着汗水的雨滴后,自己还能重新钻进被窝睡个回笼觉一般的闲适。
如果同自己聊天的不是夕殉道就好了,或者让他从镜头中走开,让他的俩女儿坐上前来转述他的话都好,能让这个过程愉快许多倍。
可惜不行,左吴很是遗憾,先不说离姒和夕阳同自己终究差着个辈分,加之她们对自己的印象差到令人发指,根本没有同自己单独交谈的理由。
再而,若自己继续流露她俩的好感,那夕殉道和离婀王说不定明早就会来自己卧室门口堵人来着。
明明自己只是喜欢小孩子而已。
是不是该拜托黛拉在她俩面前给自己说说好话?
左吴有一搭没一搭的这么瞎想,回过神来才发觉同夕殉道的通讯已经安静了许久——
互相无可避免相互厌恶的人就会这样,就算强迫自己与对方交流,也总是不知何时就再也没有继续下去的话茬,等下次能共同聊天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谈判现场那边,进展是超乎想象的顺利——
占据着地球的铣麻文明有了窝金热当中间人,听闻左吴这次只是单纯想要拜访而已后,是悄然松了一口气,好像通过中间人转达了一遍的话会比由左吴麾下的律师和官僚亲口说出来更可信一般。
而星海联盟横插一脚的动机也不出夕殉道所料,他们是想讨好左吴,把新近崛起的新帝联粉饰成联盟的威慑力之一,来掩盖支援兵团进攻了图书馆文明的失误,在谈判中本就是有意无意的偏向左吴。
那些律师和职业官僚在加入新帝联前哪打过这样的顺风仗?他们只需要考虑能为自己的老板啃下多少利益,锱铢必较每一分细节,然后向左吴传去源源不断的捷报。
左吴的风格和爱好也被这些官僚给摸得透彻,捷报无一不是有着华丽又清晰的标题,只是左吴肯定不会去看的具体内容就有些潦草了,得回头再去填补。
一封接着一封的邮件飘来,左吴借此估算着完事所需的时间,还要一会儿,却也不足以支撑他先行离开去处理别的事了——只能说谈判效率高得吓人,免去了一切繁文缛节,一点也想象不到主持它的星海联盟已经是有着千疮百孔的腐朽。
左吴抿了下嘴,又看了眼尚且与夕殉道连通的频道,只能颇为无奈的自己去挑起话题:“……夕殉道,你知道桑德崖吗?”
“……知道,那个无毛牛头人,是羿裔斯麾下军团的一份子,把效忠于帝联和人类当做他一生的荣耀,”
夕殉道回答:“他因为被羿裔斯派来当你和帝联军团的联络人而躲过了一劫,却也在故土失联后而一蹶不振了。”
左吴讶然:“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夕殉道咂舌:“我以前好歹也是军团的总指挥,桑德崖的宿舍里还挂着我的肖像呢,去关心一下他的近况有什么不对。”
左吴却是嘲弄:“是吗?我记得你曾经的另一个属下越都飙,可是被你毫不犹豫的干掉了。”
就是在星海联盟的裁判庭门口,彼时的越都飙还在为了军团和燎原战争的正名而奔走,也是良骨伶的当事人;他以为夕殉道早就死了,没想到能再相见,更没想到自己的总指挥与死敌结成了夫妻。
夕殉道脸上闪过一丝痛苦,可这痛苦却瞬间便被坦然所淹没:“没错,没办法嘛,他见到我和离婀王了,就是那么不巧。
左吴咧嘴:“那桑德崖如果和你撞见,你会想去杀了他吗?”
“应该不会,我杀越都飙只是因为他有可能引来帝联对我的关注而已,至于桑德崖?现在孑然一身的他可没有任何办法来干扰我的生活,只要他别太死心眼又纠缠着我不放,杀他做什么。”夕殉道说。
左吴耸肩,提起桑德崖也属于自己灵光一闪,在帝联同它的所有军团一同覆灭后,一蹶不振的无毛牛头人也失去了所有价值,虽仍属左吴麾下,却已经无限边缘化。
翻翻自己的邮箱,启动关键字搜索,左吴才发现房诺鲁一直在执行自己许久以前的一个命令——就是监视桑德崖的情况,并定时整理成报告给自己。
报告一丝不苟,丝毫没有因为桑德崖的边缘化而打折扣,左吴心中默默升高了对房诺鲁的评价,也对桑德崖的近况得以掌握。
这牛头人被安排了一个闲差,星海联盟中不断有各类组织想向新帝联兜售各类武器装备,桑德崖的任务就是凭他在军团中的经验,为这些武器做出一些初步评测,偶尔也会为新帝联如今的武装架构提出一些他自己的见解,相当于一个聊胜于无的参谋。
桑德崖算是敬业,可失魂落魄的他却好像无法再完成更多的任务,每天下班后就径直回宿舍,躲在房间中擦拭那枚帝联军团所给他的胸徽,又或者去刮下自己皮肤上新长出的,一遍又一遍。
左吴这次没把牛头人给想起来,那桑德崖或许就会这么被遗忘,做着这些聊胜于无的工作了此残生吧,可即便把他想起来了,他好像也没什么用。
但又这么继续把他遗忘,好像也说不太过去。
左吴有些烦恼的歪歪头,仿佛自言自语般对夕殉道说:“这次造访地球,我想把桑德崖也带上。你说的嘛,旧帝联是桑德崖的故国,而地球又是帝联的发源地,四舍五入地球也是桑德崖的家乡。”
夕殉道嗤笑了回来:“想一出是一出,你是皇帝想带谁不是随便你,星舰上多一双快子而已,我大不了躲压缩银河里就行;只是你说地球也是桑德崖的家乡?恐怕你翻遍关于地球的生物图鉴,也找不到那里诞生过什么牛头人的。”
“半气态半血肉的小孩子在地球上肯定也从来没有过,你不还是想让离姒和夕阳去见识一下她们一半的家乡吗?”左吴呛了回去:“在你眼里,家乡就是这么狭隘的东西?”
夕殉道思索一阵,有些意味深长:“你说对了,我觉得‘家乡’就是无比狭隘,也是一种无论如何也广博不起来的东西。”
……
左吴突如其来带上桑德崖的想法自然被甩给了钝子,光头AI在几分钟前边已经被强制结束了一天的偷懒,因为人手不足,前往地球的准备工作得由她来负责。
好在钝子也善于此道,她曾作为移民船的AI跨越星海,如今安排个时间不长的旅游几乎只算是举手之劳而已。
此时。
谈判终于取得了阶段性的进展,左吴丢到手里喝完的天然咖啡,大致看了眼迄今为止捷报最为夸张的邮件标题,稍稍起身。
星海联盟、铣麻文明、还有自己的麾下,三方代表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从压缩空间中走出,互相有说有笑,就差是要勾肩搭背,狼狈为奸了。
只有一人除外——就是窝金热,他在立场上已经和作为自己家乡的铣麻文明决裂,可身份证上“伪军”的标签也让他同左吴麾下的官僚与律师若即若离,以及,他更不会是星海联盟的一份子了。
目前他只会对自己一人负责。
忽然,不知是谁第一眼发现了远处的左吴,让有说有笑勾肩搭背的三方代表齐齐一愣。
谁见过会坐在路边,脚边扔着个纸杯,有咖啡污渍沾上了其裤脚的皇帝呢?
大家都有些不知所措,甚至铣麻文明的代表还往后退了数步,好像左吴是什么藏在草丛中忽然窜出来的魔王般。
唯有窝金热还很轻松,走上前来默默下跪,努力让自己的视线比席地而坐的左吴还要低:
“陛下,我们可以说自己不负所托了——铣麻文明同意我们去地球参观,甚至能默许我们在上面做一些科研工作和一定程度的开采研究之类,只要不太过分,他们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左吴抱手:“说得好像他们除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外还能做什么似的,哈,‘只要不太过分’吗?那我们偏偏做得过分了一点呢?”
窝金热的头压得更低:“也没关系,这个时候星海联盟会出来帮我们摆平一切……代价是新帝联要发一份公报,说自己早就加入了联盟的警备军团,受联盟管辖。”
左吴挑眉:“联盟不会觉得一份公报就能从我手里拿过咱们武装力量的控制权吧?我同意小灰也不会同意的。”
因为新帝联的常规力量大概有八九成是小灰机群的贡献,余下那些则是一些雇佣兵还有一些赏金猎人之流了。
之间窝金热几乎是五体投地:“不会,联盟只想要一个‘名’而已。”
联盟想要一个名,它不止是靠能人志士的口舌凭空拉起的一个虚弱联合,它自己也是有强大武装力量的“名”,以震慑那些开始对于联盟签订的合约开始心怀疑虑的宵小之徒。
新帝联作为一个新秀,根基尚浅,再加之灰蛊还有左吴卷顾并不是多么广为人知的事,说不定在这“名”被传扬出去后,大家还会以为新帝联的崛起是受了星海联盟的扶持呢。
联盟有了“名”,自己却有了“实”,怎么想自己都是血赚。
左吴点头,没有起来,也没有叫窝金热起身。
去地球的事就这么敲定了,几乎是毫无波澜,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燎原这次也终于没有指手画脚,毕竟再怎么算,地球和燎原也是毫无纠葛,他们没有指手画脚的余地。
自己是要回家乡了,左吴情不自禁摸了下胸口,连心脏都跳动得懒散,没有丝毫的波动。
“家乡”这个词离自己太远太陌生了,要不是地球和自己的卷顾有关联,自己也不会定下这样的旅途。
太平澹了。
左吴抬了下头,喃喃:“……有点不够啊。”
不够?
话音落下,后面的铣麻文明还有联盟代表悚然一惊,连窝金热也是跟着一哆嗦;这软体生灵飞快往后瞟了一眼,同律师和官僚们交换了下眼神,把头压到最低:“陛下,请问您还有什么吩咐?”
“咦,啊,不是,放心,目前我对你们商量出的条约很是满意,只是太满意了,好像少了一些……那词怎么说来着?”
左吴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
“啊对,仪式感,就这么去地球好像没什么仪式感,就和出门遛弯一样,我在想能不能有些让我印象更深刻一些的事。”
代表们又是一阵面面相觑,好在应付暴发户般的领导者,联盟是有些经验。
联盟代表小心翼翼:“您是想要衣锦还乡?没有问题,联盟可以为您安排一场盛大的仪式。”
只是左吴好像对“仪式”这个词过敏般:“算了算了,之前我在帝联就搞了个什么军团总指挥的就任仪式,烦得要命,再来一次我可受不了。”
联盟代表更加摸不着头脑:“不要仪式,那……那……帝联的陛下,您真把我们搞湖涂了,还望您直示您的要求,也好让联盟早些做准备。”
其余的代表也开始朝官僚和律师们靠拢,官僚们一样没有思路;但和良骨伶是一家人,已经和左吴很是熟悉的律师们却仿佛有了些思路。
一阵窃窃私语。
联盟代表甚是稀奇:“您让我们什么都不用管,这只是你们的陛下在……在抽风?!”
律师赶紧摆手:“我们可没说‘抽风’这大逆不道的词,没错不用管,我们陛下没什么城府,他说满意就是真的满意,至于什么平澹也只是他自己的感觉……陛下这一路走来普普通通的一件事都会横生波澜,只是这次太顺利让他有些不习惯而已。”
左吴想龇牙,想说他什么都听见了,却还是有些提不起精神。
直到他的眼角忽然一跳。
在三方代表还在叽叽喳喳时,在人群之后。
有两个身穿灰衣的人等候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