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马谡骑着马,后面跟着两辆马车,出来府邸往城外赶。
随行人员有杨百万、黄袭、李盛、张休,还有坐在马车里的阿秀和大巫师两女。
算得上是拖家带口,载誉而归。
一路上,遇到许多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每个人都热情的对马谡拱手行礼,驻足交谈,这让马谡直到天将正午才得以出来城门。
但送行并未结束,城门外还等着一大群人。
第一个上前的是蜀汉前将军邓芝,这位东汉名将邓禹的后人待人一向和气,与小将赵云关系甚笃,对马谡自然不会失礼——准确地说他对所有同僚都不会失礼。
”幼常,一路顺风。”
邓芝穿着便服来到马谡面前,先拱手行了个礼,掏出一封信放在马谡手中:“家书,拜托了,”
靠,你小子,送行就送行,还让我给你当快递员?……马谡一脸不可思议看向邓芝。
这是真没把我当外人啊,
邓芝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顿了顿,又摸出三锭银子,放进马谡手中,
可以,这朋友能处......马谡迅速收起银子,揣起书信。
“呃,幼常,那银子是在下半年的俸禄,请帮忙转交给内人。”
感觉马谡似乎误会了,邓芝连忙又拱手解释了一句,而后错开身位,快步入城。
马谡:“……”
第二个走过来的是丞相府主簿杨仪,他穿着吏服头戴纶巾,颌下留着长长的山羊胡。
两人年纪相彷,起点相彷,如今他的官职却是在马谡这个有爵平民之上,所以他的脸上多了一份意气风发。
他走上前来的时候,整张脸都带着发自内心笑容,拢起长袖拱了拱手:“幼常,一路走好啊。”
马谡险些被这句话直接送走,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想着是分别的好日子,不值得和他置气,便勉强堆起笑脸:“我谢谢你全家!”
“客气,幼常太客气了。”杨仪并没有听出马谡言语里的意思,笑呵呵转身入了城。
第三个和第四个上前的是黄门侍郎董允和丞相府的功曹缘向朗。马谡与两人目光相接,露出欣慰的笑。他的前身与董允和向朗关系都不错,尤其是后者,听说两人为同事期间,相处的非常愉快。
两人一齐拱手行了个礼,一齐摸出两封书信和一些银锭,齐声说道:“幼常,一路辛苦,拜托啦!”
马谡抬眼看了看城外庞大的队伍,忽然意识到今天这么多人来相送,并不单是因为自己有牌面,还有其他原因。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人纷纷祝愿马谡一路平安,并依次交给他一个包裹或一封信件。
不大一会,第一辆马车装了个半满。阿秀只能被迫去到第二辆马车,和大巫师共乘一车。
最后一个送行的人是赵广,他没有给马谡任何东西,只是眼神里有些不服气,他拱手对马谡行了个礼,叫了声“叔父一路顺风”,飞快地错身而去,健步入了城。
马谡知道,赵广是在为他感到不值,这从昨天后者借机暴揍王平的举动就能看得出来。
年轻人啊,就是冲动,区区王平又怎会是我对手……马谡摇头笑了笑,四下张望了一圈,
却并没有看到诸葛亮的车驾。
正失望万分,忽听头顶响起一声咳嗽。
马谡循声望去,正好与诸葛亮对上视线。
二人隔空相望,都没有说话。
良久,马谡遥遥拱了下手,翻身上马,带着车队向西南方向而去。
……
诸葛亮目送着马谡走远,一直背着手伫立在城头,不曾离开。
太阳最勐烈的时候,一名穿着皂衣的中年文士噔噔噔走上城楼,来到诸葛亮身侧,拱手道:“丞相。”
诸葛亮转头看了来者一眼,又转回视线望向远处:“是文伟啊,途中可曾遇到马谡一行?”
费祎呵呵笑道:“遇到了,不过幼常似乎心有若思,不曾看到我。”
诸葛亮“嗯”了一声,“此次出使东吴,孙权可曾对陆逊月前兵进永安之事做出解释?”
“有,孙权一口否认了陆逊兵进永安之事,称其并不知情,应该是误会,希望丞相继续相信东吴,孙权对于“吴蜀联盟,二帝并立,共分魏地”的立场一如既往的坚定。”
“吴主还对丞相您夺取陇凉大为称赞,并且附上了贺礼,表示丞相下次出兵北伐时,东吴愿意在东南两线出兵呼应。”
顿了顿,费祎继续说道:“祎回程途中,吴国上大将军陆逊曾于江陵相留,与我有过交谈。”
“哦,所谈何事?”诸葛亮似乎并不惊讶陆逊会有此举。
费祎斟酌着言语回道:“陆逊说,他兵进永安是因发现巴东与永安两地突然增加了兵马,疑丞相有东进之意,故而提兵至巫峡,以做防备。”
“陆逊还说,他并无攻蜀之意,丞相大可不必在巴东两地增兵。”
想了想,费祎又加上自己的见解:“丞相,以我观之,那陆逊事先并不知我国在两地增兵,他定然是兵至巫峡之后,发现我军早有防备,故而才退去的。”
“不错,你分析的很有道理。”诸葛亮点了点头。
东吴这个盟友可不可靠,只要上了年纪的汉人都知道。
江东皆鼠辈尔!
当然,这鼠辈不包括他大哥诸葛瑾。
两个人回到丞相府,对席列坐,诸葛亮望着欲言又止的费祎,笑道:“文伟,何故吞吞吐吐?”
费祎谨慎的说:“陛下让我赶来南郑向您请示,如何封赏马谡,顺便探问一下丞相何时回成都,陛下原话说:甚是思念相父……”
闻言,诸葛亮心下一动:“陛下真如此说?”
费祎点点头,叹道:“陛下似乎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这话虽然说的很隐晦,但诸葛亮还是听懂了。
费祎的意思是说,陛下刘禅似乎没有以前那么白痴了。
“克日便归。”诸葛亮吐出四个字,沉吟连连。
费祎恭敬的目视着诸葛亮,静候下文。
“今北伐接连大胜,新得陇凉二地共十三个郡,近八十万口百姓,事物堆积如山,需要有人主持大局,想来回成都最早也要到年终之时。”
费祎拱手应道:“丞相辛苦。”
诸葛亮摆摆手:“今有一事,文伟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请丞相吩咐。”
诸葛亮略微组织了一下言语,将关中之战后,王平率先撤军置马谡于不顾,而后又执拗的认为自己没罪的事情一五一十,客观地说给费祎听。
末了又说:“我意,由文伟你去与王平谈一谈,只要他愿意在全军面前深刻检讨,陈述己过,此事就当揭过。当然,削职为民还是要的。”
“日后倘有战事,或可重新启用。”
“不知你意下如何?”
费祎听罢,捋了捋颌下短须,并没有第一时间应下这个差事。
他其实是很乐意接下这个差事的,犹豫不定只是在思索接下此事后的利弊。
当然,费祎也知道诸葛亮说的“日后或可重新启用”只不过是安慰王平的话。
这句话的真正意思应该理解为“日后永远不会再启用”。
别的不说,单单是王平与马谡不和这一点,就基本上就断了王平日后在蜀军的一切前途。
更因为这句话,诸葛亮在罢免李严的时候也说过。
李严被重新启用了吗?
没有!
这句话唯一的作用是,会给即将削职为民的王平一些期望。
片刻后,费祎起身拱手道:“祎定不负丞相所托,丞相且等我好消息。”
南郑,大牢。
王平蜷缩在角落里,神情沮丧。
他想不通。
虽然自己大字不识几个,但弃魏投蜀这十三年来,累有战功。
怎么会因为一次小小的提前撤军而被治罪?
当初街亭之战时,杨仪也在背后动手脚坑害马谡,后来街亭之战获胜后,杨仪屁事没有,反而是马谡被连降三级,直接成了帐下督。
为何同样的性质的事情,杨仪没事,他就要被关入大牢?
王平不理解。
这间牢房恶劣的环境,深深地刺痛了他的自尊心。更别说这里面关押的犯人有一部分还是被他送进来的,现在看到他落难,疯狂发出噪音嘲笑他。
如此种种,让王平的世界一片灰暗。
好在,典狱与牢卒对他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尊敬,没有把他和普通的军事战犯混为一谈,一来没有故意为难他,二来伙食也还行。
王平不确定,这算不幸中的万幸。
今天早上,窗外的喜鹊一直在叫,王平灰暗的心情忽然多了一些期待,食欲大增,一顿啃了十个白面馒头。
他觉得,自己离出狱不远了。
这两天从狱卒口中,他陆陆续续听说了马谡辞职为民的事。顿时意识到自己的转折点来了。
既然马谡都成了平民,那就说明诸葛丞相一定压力山大,很快会放他出去的。
果不其然。
下午的时候,两名狱吏带他出了牢房,来到专门探视犯人的会客室。
这间屋子有两个大大的窗户,光线非常明亮,西斜的日头从木窗照射进来,落在背上,令王平生出一股温暖和熙,重见天日的感觉。
一道铁门开合声打断了王平的思绪,他抬起头,看到自己面前坐着一个人文士。
“费祎大人?你怎么来了?”王平一脸惊讶。
他有想过第一个来探视的人会是诸葛亮、马谡、邓芝、魏延、甚至是驻扎在凉州的赵云,就是没想到会是费祎这个文官。
坦白说,他大字不识几个,天生就与文官绝缘,蜀汉的文官集团也都不乐意和他打交道。
每个人看到他的时候,虽然表面上很客气,可王平能够感受出,那些文官骨子里对他的疏离,不屑和轻视。
这也是当初他在魏国体验过的待遇。
所以,王平一早就明白了“天下文士皆清高”的道理,从不主动与文士问搭讪,不自讨没趣。
费祎看着王平落魄的样子,强忍住内心中直往上涌的嫌弃,和蔼的问道:“子均,丞相派我来看你来了……”
费祎说着,从脚下提出一个食盒放在木桉台上,取出酒菜,亲自为王平倒了一杯酒。
王平双手小心翼翼接过酒杯,一杯酒下肚,忽然被呛到热泪盈眶,连日来所遭受的委屈瞬间宣泄而出,哭得像个三百斤的孩子。
费祎只是静静坐在对面。
等到王平平静下来的时候,他才说道:“丞相说,只要你在全军面前深刻检讨一下自己的错误,再削职为民,此事就算过去了。”
“丞相还有别的话吗?”王平急切地问道。
被关进大牢后,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知道自己很有可能会被削职为民。
但是基于自己在打仗方面的天赋,王平觉得,自己还是有机会再次被启用的。
只要丞相没有放弃他,那他就一定可以再起。
费祎摇了摇头,很遗憾的说:“没有,丞相并没有别的交代。”
“依我看,丞相对你非常失望,此生都不会再启用于你了。”
“啪――”
王平手中酒杯落地,摔了个粉碎,失魂落魄的枯坐在木桉后。
整个人犹如凋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