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街亭河谷。
人兽大战已经过去了九天。
战事方一结束,张郃便率军退出了街亭,在六十里外安营扎寨。
短时间内,双方都没有再打一仗的想法。
目前街亭的局势很平和,双方都很克制。
偏将黄袭、李盛喜笑颜开,有条不紊指挥着兵士,搜寻散落在四下的各种尸体,集中于一处焚烧、处理。
两人爽朗的交谈声传出老远,在河滩上回荡。
“马将军真神人也。”
“谁说不是呢,这仗赢的也太轻松了,咱们只在山上看戏,魏兵就一败再败,损失惨重。”
“诶,你说…就打仗这块,是丞相厉害一些,还是马将军厉害一些?”
“这个……不太好比,我觉得马将军更厉害一些吧,毕竟咱们以弱胜强,还无一死伤……”
“嘘…悄悄告诉你,我也是这么想的。”
“……”
距离二人不远处溪水旁,张休正拎着一件清洗干净的银色锁子甲,放在胸前比划。
听到两人的对话,他插了一句:“这话不对!咱们马将军是厉害,把魏兵玩弄于股掌之间,但若没有丞相的英明领导,马将军也没地方发挥才能不是!所以说,还是丞相慧眼识人,更厉害一些。”
此言一出,三人立即就“丞相和马将军谁更厉害”争执了起来。
兵士们看的有趣,听的也有趣,一边干着活,开怀大笑。
更远一些的地方,马谡在河滩中间挖了个大水潭,当着众兵士的面,跳下去洗了个春澡。
然后,整理好散乱的发鬓,用头巾在头上扎了个骨朵,拿着短匕,认真的修剪起颌下短须。
随着他一丝不苟的动作,两条白斩鸡状的胳膊,从蜀锦袭衣袖口里裸露出来半截。
一片白皙耀眼晃荡。
整理过仪容后,马谡看上去神采奕奕,肤白貌俊,一个青年儒将的形象跃然于河滩之上。
这令负责警戒的兵士们瞪大眼睛,时不时回头偷瞄一眼。
就是眼前这么一个普普通通、首次领兵的儒将,带领他们连赢两仗,打残了魏军先锋。
这怎能不令他们油然起敬!
马谡见众兵士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敬畏,早已没有前几天的轻视和怀疑,便大大咧咧道:“想看本将军就大胆的看,本将军同你们一样,都是个普通人,也只有一个脑袋一张嘴,两条胳膊两条腿,没比你们多出来一根东西嘛!”
闻听此言,众兵士轰然大笑。
亲卫队长许慎壮着胆子,笑道:“末将刚才都看见了,将军是没有比俺们多出什么东西,但将军好像比俺们更长一些,更大一些……”
“但不知,将军为何如此天赋异禀?”
许慎说罢,看向周围,众兵士会意,再次轰然大笑。
河滩上的氛围顿时快活了起来。
马谡摆了摆手,笑着说道:“那么,你们想不想也和本将一样优秀?”
许慎连忙凑到近前,搓着手,觍着脸:“想,老想了!”
众兵士纷纷竖起耳朵。
马谡微微一笑:“等打退了魏兵,本将军就告诉你们其中的秘诀!”
“那可是我马家不传之秘啊……”
见马谡说的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许慎嘴上不言语,心里暗暗打定主意,此后逢战必先,见敌就干!
如此努力不为别的,只为能和马将军一样优秀。
马谡望着体格强壮的许慎,奇道:“许慎,本将听你口音,不像蜀中人氏?”
“是的将军,俺是关中人。”许慎拱手回道:“俺五六岁时,曹操与马超激战关中,兵荒马乱,百姓流离失所,俺随母亲逃往汉中避难,前几年魏延将军在汉中招募兵士,俺就参了军,此次街亭之战,还是俺第一次上战场呢。”
第一次上战场......马谡心下一动,环顾周遭众人,问道:“你们也都是第一次上战场?”
“是!”
“是…”
“不是第一次,这是第二次。”
一顿纷乱的嘈杂,声浪在河滩上瞬间爆炸开来。
呱呱呱呱呱呱呱呱――
马谡连忙摆手止住众人喧哗,沉声道:“所有士兵听令,第一次上战场的举手!”
话音刚落,“唰”的一下,附近千余兵士,几乎全举起了手。
随着这道命令传开,更远处的河滩上,陆续有兵士举起手来。
马谡快步攀上南山山顶,极目四望,只看到山下一片片密密麻麻的手臂。
没举手的兵士少之又少,估摸着不足一成。
马谡挥了挥手,令众兵士继续忙活,心下忽然有些悟了。
同时又万分庆幸自己当初上山的决定。
这竟然是一群没上过战场的新兵!
守卫街亭这么重大的任务,居然分给我一群新兵?
这是人性的泯灭,还是权力的倾轧?
又或者是有人想让我死?
马谡心思凝重,缓缓走下山坡,朝张休招了招手。
张休连忙把锁子甲卷起来,夹进胳肢窝,小跑过来,向马谡行了一礼:“将军,末将在。”
马谡直勾勾盯着张休,神色严肃问道:“我问你,军中调拨兵马之事,由谁负责?”
“是丞相。”张休被问的一头雾水,愣了下,还是如实相告。
不,不可能是丞相......马谡摇头,换了个方式问道:“那若是丞相没空,军中都由谁来调拨兵马?”
“这个……”张休皱着眉头想了想,不确定道:“末将不知,这事您得去问杨参军,军中大小事务,都是由杨参军协助丞相打理的。”
杨参军......马谡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这时,大日西斜,凉风骤起,河道风在光秃秃的山野间发出鬼哭般的呼啸。
满目春风萧瑟,疮痍横生。
各处兵士们陆续回转,将收集来的尸骨尽数投于深坑之内,燃起大火。
浓烟和刺鼻的焦肉味瞬间弥漫开来,一往天上飘升,一往四下蔓延。
至此,魏军的战损也被精确到了个位数。前后两战,共计阵亡21897人。
这些人,都是百战精锐。
战损堪称惨烈。
蜀兵光是将四散在山野间的人尸和野兽尸体收拾干净,就花了九天。
期间,张郃也谨遵着军事惯例,不曾派兵前来滋扰。而是一边整合后续兵马,一边派出数十股兵士,以极其血腥暴力的手段,清理起山野间残存的野兽们。
作为百战老将,张郃知道,暴力手段解决不了蜀军中的驱兽好手,但暴力手段可以解决掉野兽,将隐患消除于无形。
所以他就这么做了。
当街亭河谷再一次燃起大火,冒出滚滚浓烟,十里外的一处山粱上,张郃及所率兵士,都默默的停下手中屠杀野兽的动作,齐齐望向街亭方向。
“将士们,是本将害了你们!”张郃低声呢喃着:“是本将低看了马谡,本将悔不当初啊。”
说着,眼眶便湿润了起来。
周围兵士面面相觑,望着独立高处那个孤独落寞的身影,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一下这位心目中如战神一般的主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