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蜀中,月色朦胧的夜晚,风微微吹拂。
阿念靠在江承紫的肩膀许久,才懒懒地说:“真想就这样地老天荒,不要世俗纷扰来叨扰我们。”
“嗯。”江承紫也回答,周围有夏虫在低声吟唱,一切安宁无比。
“阿紫。”阿念低声念,念得清清楚楚。
“为何你叫我阿紫?”江承紫到底是想起这个问题来,她毕竟是做梦,那些记忆模模糊糊,她没记得自己曾经对他说自己的真名。
阿念听闻,才从她肩头抬起头来,很仔细地凝视着她,问:“你梦里不曾知晓自己如何身陨么?”
江承紫摇头,梦境的那个部分很模糊,只是很突然就被熟人猝不及防地当胸刺了一刀,到底那熟人是谁,她也不清楚。
阿念“哦”一声,便很是犹豫地说:“我也不知该不该告诉你,毕竟我这样说了,对人不公平。”
“不公平?”江承紫反问,尔后说,“你若不与我说,若是今生今世那人又出现,再给我一刀,我可猝不及防。你得先告诉我一声,我好有个提防。”
阿念沉默许久,才问:“那我先问你,在梦境里,你感觉他会不会害你?”
江承紫细细回想那梦境,只觉得那人是自己极其信赖之人。也因为那样的信赖,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人会对他下狠手。
她摇头,道:“我说不上来,但当时感觉他是可信赖之人。”
“他是你的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阿念缓缓地说。
江承紫就迷茫了,跟自己一起长大除了杨清让,就没有别人。难道前世里,,杀死自己的竟然是杨清让么?
江承紫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便摇头道:“你骗我,大兄怎可能对我下毒手。”
“傻,青梅竹马怎可形容兄妹?那人与你自幼相识,也是极其聪颖之人,同样出自另一个大家族,并且成为那个大家族的族长。为了家族利益与祖训,他不得不手刃于你,因为你为了我,将我太多的政敌拉落马下,搅乱了他们的守护。至于他们的守护是什么,我亦不清楚。”阿念缓缓地说。
江承紫有些云里雾里,摇摇头说:“不太清楚,你说的我也不太明白,你说明白些。”
阿念“嗯”一声,说:“我曾与那人约定,他的身份任由他来告知你,而不是由我来说。故而,有些东西,我现在也不能与你说明白。”
“原是这样。那你将你能说的都告知于我。”她说。她向来就是识大体的女子,断不会在这事上纠缠。
阿念瞧了瞧她,看她不是说什么反话,其实内心里独自郁闷,就放心地说:“据闻那人的家训是守正僻邪,他们似乎有未来的预言家,预言了谁是帝王,他们就全心辅助那人成为帝王。若是中途有谁威胁到那人的帝位,他们就会去除这些人。”
“未来的预言家?”江承紫听闻,倒是觉得这事越发有趣了。这未来的预言家指不定也是个穿越分子,因此她对这人家更是好奇,便问,“到底是哪一家?”
“阿紫,恕我不能说。”阿念有些为难。
“那他这一世没有跟我青梅竹马吧?”江承紫想了想,既然不是杨清让,那就没别人了。
阿念点头,道:“这一世,因你与上一世也不同。上一世,你是天骄贵州的杨氏名门闺秀,聪敏貌美,颇有英气。一出生就是众星捧月的名门天姿。而这一世,从你降生似乎就改变,连他也没出现在你身边。”
“那你可确认这人在这一世的身份?”江承紫知晓自己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渗透,阿念每回答一个问题,她就缩小范围,甚至能找出那人的身份。
这个道理,她懂,阿念也懂。而他或者就是用这种隐晦的方式在告知那个人到底是谁。那个前世里的青梅竹马,将她直接灭掉之人到底是谁。
“他依旧是那个家族的族长。那家族依旧密不透风,神秘莫测,至于还有没有祖训,这就不得而知。”阿念回答。
“既然是我青梅竹马,便与我相差不了几岁,想必还是个少年人,这年月,少年人就能成为一族之长的,不多啊。”江承紫缓缓地说,瞧着阿念做个鬼脸,笑了笑。
是呢,少年人就做一族之长,她至今亦只认识张嘉一个而已。再加上张嘉的出现,他与阿念之间似乎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对话。
昭然若揭,前世里,直接将江承紫一刀毙命的人熟人正是河东张氏的少年族长张嘉。难怪自己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不舒服,而且对他有一种本能的远离。从前,她不清楚是为何一个初次见面的人会带给自己这样深浓的不舒服感。
原来是前世里就欠下的人命。
阿念有些苦恼地抓抓脑袋,说:“可否不再问这事了?”
“好。”她撒娇地笑,尔后便说,“那你如何知晓我叫阿紫?”
“我不仅知晓你叫阿紫,我还知道你叫江承紫。”阿念一字一顿地念出她的名字。
江承紫吓得“啊”一声,觉得这真是惊骇莫名的事。若说有前世,她前世本来就是杨敏芝,为何又叫江承紫。
“那人手刃之时,我赶到后,你对我说的话中,便有一句话是让我记住你不叫杨颖杨敏芝,而叫江承紫。你喊我记得,你叫江承紫。”他缓缓地说出来,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安心了。从前,他四处寻找,曾担心这一世的阿紫不会原谅自己,或者不肯接受曾经带给她那么多寂寞与难过的自己。
可眼前的一切表明,阿紫还是自己的,谁也抢不走。
“原是如此,似乎我梦里也有这点,但太模糊,记不清。就是身死那一段,好模糊,梦境也支离破碎,就只知道你在哭,想替你擦眼泪,却没有力气。”江承紫回忆那些梦境,觉得似乎真有告诉过他,自己的名字叫江承紫。
“嗯,你身死之后,我心灰意冷,图谋也全都荒废,想要隐逸,那会儿萧氏跟着我隐在长安近郊。却不料那批人还是不放过我。最终——”阿念叹息一声。
“你不必说,后面的事,我知晓。”江承紫蹙了蹙眉,便又问了几个感兴趣的问题,比如首先就问刺杀了自己之后,那青梅竹马如何了。
阿念沉默许久,才说:“他早就不想活,所以在你身死之后,他在你们初次相遇的地方,自戕而亡。”
江承紫听闻张嘉上辈子的下场,忽然觉得巨大的悲凉如同劲风袭来,让她觉得心里很是疼痛。一族之长,喜欢的女人是自己必须要手刃之人,为了家族利益,为了天下走向,他选择了大义,也选择了自己死亡。
江承紫垂眸叹息,阿念听她叹息,一颗心却悬起来,连忙喊:“阿紫。”
她对他轻笑,说:“我是很同情这人。他是家族利益的牺牲品,但他乃至他的家族都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那就是这世上人人生而平等,一个人没有权力决定别人的生死。也没有什么事是事先就知道结果的。世间万物,皆有灵魂和力量,就是这种灵魂与力量的组合,才形成无数种可能的未来。未来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流动的。”
“阿紫,你的意思是?”阿念亦询问。
江承紫则是朗声回答:“我的意思是制定那祖训的人本身就很迂腐可笑。在我师父的仙山上,流传这样一句话:蝴蝶在此处轻微煽动翅膀,就能在别处引发一场风暴。我师父称这叫‘蝴蝶效应’。这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即便是具备穿梭时空能力的人到达未来瞧见了今时今日的一切事情,那也不见得就一定会发生。只要在历史的进程里出现小小的一个偏差,那未来就会偏离预言。所以,我认为他的家族是很可笑的,拿一个祖训做一把枷锁,捆住子孙后代。”
江承紫最后总结,她之所以忽然这样朗声说,只因为听见轻微的脚步声,在附近的耳房上。而那步伐的动作,很像是张嘉。
她想来得正好,给他洗洗脑,争取这一世让他不要跟自己对着干。因为她先前直觉张嘉是个很厉害的人。与这样的人,最好是队友、朋友。
“说得也是。”阿念似乎也知晓张嘉可能在房上,便也附和。
江承紫说完,便对阿念说:“我有些乏了,这有些凉,我们回屋再说。”
两人提了灯笼,也懒得避嫌,径直入了花厅,让云珠端了些许糕点,将上一次在江府那边带来的茶叶一并泡上。
“那人似乎离开了。”阿念拈起一块糕点,缓缓地说。
“嗯。”江承紫点头。
阿念惊讶于她的听力,却也不询问她。因为在他心中,自己的女人能做到什么都不是值得太惊讶的事。
“真好。”阿念没头没脑地来一句。
“怎了?”江承紫倒茶给他。
他瞧着她,眼眸如波,低声说:“这一生,你还愿意要我,真好。”
“谁愿意要你了,胡说。”江承紫撒娇。
阿念嘿嘿笑,说:“我知道,你害羞,脸皮薄。”
江承紫脸上火辣辣一片,只低头摆弄宵夜,娇嗔地说:“休得胡说,我又没婚约,遇见不错的,估摸着也可以嫁了。嗯,暮云山庄那小子不错,跟我有共同爱好,种花植树。”
“你敢。”阿念声音一沉。
江承紫斜睨他一眼,他倒是眉眼皆是笑,便是懒懒地问:“你知道我为何叫阿念么?”
江承紫想到了可能,却装作不知, 回答一句:“谁晓得你,弄那么多身份。”
“我想念你,故而取名阿念。还有念卿,你梦里可知晓他是谁?”阿念询问。
江承紫点点头,说:“我知道念卿是我的贴身侍婢。只不过,那是上辈子的事,与此生无关。你要记得。”
她强调得很重,阿念一愣,随后便问:“你的意思是不能用前世的眼睛来看今世的人?”
“是,我们必须如此。因为情势已不同。若我们不重视这件事,很可能悲剧。”江承紫很严肃地说。
阿念沉默良久,忽然觉得太可怖。他之前再怎么厉害,算无遗策,都是自己所熟知的前世去经营。因为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知晓哪些人是包藏祸心,那些人可以拉拢。他从没想过,这些人或者事可能会改变。
“你说得对。看来是我看得太肤浅。”阿念这会儿才端坐起来,仔细思考这来路。
江承紫自己也喝茶,与他论议,说:“你重生,我亦知晓前世之事。或者在这个世间还不仅仅是我们。所以,一切都已改变,我们要刮目相待。从长计议,另外,我还担心一件事。”
“何事?”阿念询问。他总觉得从前一个人运筹帷幄,孤独而辛苦。如今有个人可论议,他觉得安宁轻松。
“这一世,我们是否该另辟蹊径,选一条安平舒服的路去走。”江承紫缓缓地说。她虽然还不明了,但她总觉得跟那关陇新贵硬碰硬总是太累。
她隐隐觉得或者还有别的办法!
“另辟蹊径,我亦想,可我怕若是我这边放手,到时候却再无还手之力。”阿念讽刺一笑,说,“如同前世,我卸甲归田,隐居于山野。最终却还要被长孙无忌欲加之罪。”
江承紫垂眸叹息一声,也是愁苦。她暂时也没想到更好的办法,因为他太惊才卓卓,而长孙皇后的儿子们显得那种平庸。他便注定让继承人寝食难安。
如果他们安心,觉得李恪没有威胁,应该就不会对付他吧。
那他只能低调了!
但是低调的话,就很难有自保能力。
这真是个问题啊。江承紫蹙眉,觉得毫无头绪。
“阿紫。莫要担心。我这一生一定会守护你,即便是要倾覆这如画江山。”阿念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非常郑重其事地说。
江承紫熟读历史,知晓每一次的夺位之路都充满血腥,可能导致民不聊生。而且人生短短几十年,如果一直那样累地活着,实在没意思。
她摇摇头,说:“人生短暂,没必要过得这么憋屈。我们定然有更好的办法,让这群人高山仰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