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汤泉与念卿一袭谈话,江承紫震惊非常。
若念卿所言非虚,那现在的李恪就很可能与自己是同时代的穿越分子。即便他不是,那也一定与穿越分子私交甚好。
江承紫想到这个时空,还有与自己有着同样文化的人,她起初是觉得惊喜,而后就觉得背脊发凉。
若是有跟自己来自同一时空的人,那自己编织自己是道者仙人门徒的谎言很可能被戳穿,自己之后要做的事也需要格外谨慎,否则被那人知晓,若对方还算良善之辈固然是好,但若对方是歹人,那自己肯定会一败涂地,还会连累无辜家人。
以后一定要谨慎。她兀自沉思,却也分了几分心来留心念卿的一举一动。念卿正毕恭毕敬地站在汤泉池边上,等待她的吩咐,神情举动倒是没有异常。
“念卿姐姐,你与我说说你,可好?”江承紫思考片刻,还是觉得与念卿拉拉家常,旁敲侧击地看看她到底有没有说谎,同时打探一下那可能存在的穿越者。
念卿一听,张着嘴,神情惊讶地“啊啊”两声,才意识到自己失态,立刻捂住嘴巴,这才问:“姑娘,想要知晓什么,婢子自当言无不尽。”
“你莫这般害怕,只当是闲话家常罢了。就说说你的家乡,家人,又是如何去公子府邸伺候的。”江承紫依旧泡在舒服的汤泉里,将想要知晓的内容抛出来,便是认真地瞧着念卿。
接下来的谈话里,她要运用心理学知识对念卿的神情、动作、眼神、语言进行全方位的考察,还要进行缜密的推理,以确定自己想要的信息。
念卿神情举止如常,整个人毕恭毕敬地弓身拜了拜,才十分有礼貌地回答:“婢子乃卑贱之人,姑娘想知晓,婢子便说。只是不污姑娘之耳才好。”
“念卿姐姐,我尊你一声姐姐,你一口一个婢子,我也不多说,像方才这种卑贱之类的话,以后莫要与我说起才是。”江承紫严肃地说。
她从小就是看惯嫡庶尊卑这种东西的人,也能安然接受古代的礼数,但她听到念卿这般说,心里却还是不太舒服。
念卿一听,一下子跪坐下来,说:“姑娘,莫恼,婢子以后不说便是。”
江承紫看她这样,简直窝火,却也懒得计较,只摆摆手说:“你且莫说别的,说说你吧。”
念卿口称是,然后讲起她的身世。说她是淮阴人,本叫齐红秀,后遇见兵祸,父母双亡。祖母走投无路,带着他与幼弟到弘农投奔姑姑。却不料姑姑一家也是遭了灾祸,弟弟也在路上染病身亡。祖母与她露宿街头,靠乞讨为生。那几年,天下动荡,到处都是兵祸、饥荒,祖母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念卿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不住地道歉。
江承紫也知晓自己做着一件很残忍的事,但她不得不这样做。否则根本无从对念卿进行判定。
“你莫要道歉。原本是我考虑不周,勾起你回忆之伤。”江承紫叹息一声。
念卿却是吸吸鼻子,努力留住眼泪,说:“好在遇见公子,公子当真是极好之人。”
“那时,你多大?”江承紫询问。
“那时距今六年,我那时八岁。大雪纷飞,冷如冰窖。祖母与我紧紧拥抱,睁不开眼。我以为我们会死——”念卿说到此处,声音越发轻了,紧紧咬了一会儿嘴唇,深深呼吸之后,神情缓和不少,面上也是轻轻的笑意,用一种柔和的语气继续说,“姑娘,你知道么?我以为我们就要死去。公子的车辇就停了下来,鹅毛大雪飘飞,当时只有五岁的公子一身裘皮大氅,旁边侍卫为他撑伞,他缓缓而来。”
念卿说到此处,唇边露出甜蜜的笑,整个人像是沉浸在当日的美好里。她瞧着氤氲的水雾,眸光柔和,用一种极其轻柔的声音继续讲述当日的情景。
冰天雪地里,衣衫褴褛的祖孙俩在异乡的街头互相拥抱取暖,然而温度一再下降,祖孙俩的身体渐渐僵硬,连神志也变得迟缓。就在祖孙俩都认为必死无疑时,有贵人的车辇缓缓而来,在他们面前停住。念卿睁开眼,便瞧见一袭裘皮大氅的杨宸从车里款款而下,徐徐走到她面前。
黄昏大雪天里,念卿看见面前的小男孩,一袭贵族装束,有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
“姑娘,婢子永远也记得初见公子时,他那神情,小小的他略略蹙眉,看向婢子的眼里有同情与怜惜。”念卿说到此处,虽然竭力克制,还是落了泪。
她从怀中拿出手帕擦眼泪,抱歉说失态,好不容易控制情绪后,才又继续说,她的公子在她面前站定,缓缓地问她可愿从此后跟着他。念卿挣扎着冻僵的身子,用尽所有的力气,才哆哆嗦嗦地回答了好几遍“我愿意”。
那几遍“我愿意”到底有没有回响在天地之间,念卿也不知。因为她那时已濒临死亡,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疑心那是幻觉。不过,还在不是幻觉,杨宸带走她与祖母,两人在弘农修整了三日,等俩人身体恢复差不多,就一并回了太原。
“回太原?”江承紫颇为疑惑地问一句,随后就想起来李恪在李世民成为勤王之前,一直是跟随杨淑妃住在太原,那他自然会将念卿带回太原。
“是呢。公子先前并未住在长安,而在太原。前两年,公子一家才迁到长安。”念卿回答。
江承紫一边点头,一边判断方才念卿的表现,看来看去,这念卿却是没说谎。只是到底谁是穿越者,这一番谈话却连皮毛都没触及。
“姑娘,你要起身么?”念卿看她动作,连忙询问。
江承紫也觉得泡德够久,便点点头。念卿连忙就拿了干净帕子来为她拭擦身体,又捧来新衣裳为她换上。换衣服的当口,江承紫便问:“你家公子那饼做得喷香,不知师承何人?”
“此事,婢子亦不知。只听闻公子自幼时起,就常做梦。梦中有仙女与他论议,每次醒来皆有所得。”念卿回答,随后又说,“公子这做饼手法与制茶方法据闻来自梦中仙女授。”
做梦遇仙,仙女传授各种技能!!!!
啧啧啧,这跟她编造“自己这几年魂魄离体在仙山跟随自家师父修炼,因有歹人暗害才不得已返回”这种借口有何区别?
看来,杨宸还真可能就是穿越者。不然,他不会为了隐藏超时空技能的来源而编造梦遇仙女的鬼话。
想到穿越者很可能就是杨宸,也很可能就是李恪,江承紫居然很是迫切地想要看看他会在他的悲剧命运来到之前,做些什么呢。
当然,其实穿越到初唐,在这天地间,她是很孤独的,因为她熟悉的那些东西,都没人能理解;她走过的那些地方,遇见的很多趣事,与人说起,别人也不会知道,甚至觉得她神经病。她很想有个现代人一起谈天说地,随便说说什么也是好的。所以,此时,得知杨宸可能是穿越者,江承紫的心中就有一种隐隐的冲动,很想跑过去说:嗨,我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上海,你的家乡又在何处呢?
但她知道此时还不能。莫说还没最后确认他是穿越者,就算他是,也还要确认他对自己以及杨氏六房是绝对安全无公害的才可以有相认的举动。
“婢子这名字就是公子赐予。我见到公子时,公子已很久都不能梦见那仙女。他一直处于孤寂与沉闷之中。”念卿或者很久以前就想与人说起这一切,说起这些在她心底的关于自家公子的事,但没有这样一个人可听她倾诉。所以,她一直沉默。
今日,江承紫主动勾起话题,念卿起初还有所顾忌与保留。尔后,就打开话匣子,说起自家公子的那一段神奇的际遇。据说那仙女交给他很多本领后,触犯天条,已被打下凡间轮回转世。
江承紫听闻,简直傻眼了。这杨宸看来穿越过来后,寂寞太久,开始编故事忽悠人了,连打下凡间轮回转世这种烂大街的剧情都用上了。
“轮回转世?”江承紫竭力忍住笑,装出一脸惊异的样子。
念卿则是很严肃地点头,回答:“是。公子说仙女临行前曾来拜别,说若是人海有缘,定会相见。因此,公子这些年,走南闯北一直在寻找梦中仙女。而婢子之名,名则就是公子所赐,取寓意:思念佳人。”
“原是如此。”江承紫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姑娘,天气甚好,但蜀中凉寒,还是披上这披风吧。”念卿建议。
江承紫任凭她搭配妥帖,尔后又推说不饿,拒绝了茶水糕点径直出了汤泉屋。念卿则是低声嘟囔,说:“姑娘,你尝一口也是好的。你瞧魏王却是每日里都去找我家公子,便是想讨这吃食。”
“魏王自与别人不同。此番,我确是吃不下,你且收到我房里,我饿了便吃。”江承紫吩咐。
念卿得了吩咐,就去打包饼干与茶叶去。江承紫一人站在汤泉屋外,对着和暖的日光,舒展四肢。经过刚才汤泉的浸泡,她隐隐觉得有热流走遍四肢百骸,整个人都觉得精力充沛,身姿轻盈。
她正准备在这四下无人处蹦跶一番,就瞧见繁花深处,有蓝衣人影款款移动,正往这边来。
江承紫赶忙作淑女状,将帷帽穿戴好,假意在一旁赏花,眼睛却一直注视着那繁花深处蓝衣人的动向。不一会儿,那人从花深处的小径转出来,却是换了一身衣衫的杨宸。
他站在繁花沿途开放的小径里,远远地望着这边,脸上是如日光般温暖明净的笑。那些细碎的樱花纷纷落下,像是一场盛大的花雨。
“你,过来。”他向她招手,声音柔和。
虽然他举动并不合礼仪,江承紫却也不想计较,便是提着裙子,缓步踏过青苔密布的青石板台阶,款款而下,走到他面前。他声音越发温柔,问:“汤泉可还舒服?”
“极其舒服。”她回答。
他便顾不得礼仪,哈哈笑起来,随后便是说:“我想你定是喜欢。”
“亭台楼阁,一草一木,装饰图案,皆匠心独运,让人流连忘返。”江承紫依旧彬彬有礼。
杨宸听闻她的夸赞,爽朗一笑,道:“你喜欢便是。”
江承紫“嗯”一声,便不知该说什么,虽然她很想问可能同为穿越者的他在那个时空是属于哪一年。
两人便面对面站在繁花深处沉默。片刻后,杨宸才叹息一声,说:“本想在益州多停留几日,但朝廷那边催促得紧,可能后天就要动身。”
“侍卫护送方案可有呈上来?”江承紫立马也从风花雪月的场景转换过来,以一个特种兵的素养立刻就直奔主题。
他点点头,说:“昨日就拟定了。”
江承紫看似乎不想多说,也不便追问,便只挑无关痛痒的话随便闲聊。两人一路从汤泉院一直往中和园去。中和园算是宅子主人所居住之地,如今杨宸与李泰就居住在这园里,而江承紫与念卿则是一并住在男主园子后面的女主人院落紫来阁里。
两人从汤泉院一路往中和园走,期间闲话家常。不过,大多数时候是江承紫在问,杨宸避重就轻地回答一些无光痛痒的答案。江承紫觉察出他并不想与她说太多,便也闭了嘴。
李泰早就在中和园生闷气,原因是他想要在这里呆上十天半月,结果被侍卫、大臣以及杨宸无情否决,理由只有一句话:非常时期。然后几个贴身侍卫已帮他收拾好东西,并且大有他不愿出发,就将他绑回长安的气势。
“阿芝,阿芝。你与他说说,在留几日呗。”李泰瞧见江承紫前来,便是蹦跶过来,可怜兮兮地央求。
江承紫面露难色,只是瞧瞧杨宸。杨宸则是面无表情,径直说:“魏王莫要任性,非常时期,蜀中危机四伏,待来日肃清贼子,魏王再来益州游玩。”
“这——”李泰嘟了嘴,一脸的不高兴,那神情看起来随时可能哇哇大哭。
“你收拾一番,回长安,我把我的糕点厨师送与你。”杨宸看李泰实在不乐意,便开是别的办法利诱。
李泰本就是个吃货,一听这事,立刻就换了注意力,惊喜地问:“当真?”
“我何曾食言?”杨宸反问。
李泰已经蹦跶着进屋主动指导侍卫们收拾属于他的东西了。他来回踱步,最终却还是不太舍得蜀中的美景美食,便从窗口探出头来朗声问:“阿宸,那待益州贼子肃清,你来益州可得带上我。我来瞧阿芝。”
“自然。”杨宸漫不经心地回答。
李泰有些不放心,便又说:“那到时候,你要允许我参观你这宅子,可不许说是为未来阿嫂准备的宅子,就不许我参观。”
咦?这院子是为未来阿嫂准备的——
之前阿念不是说是无主的宅子,是被朝廷查封的么?这会儿听李泰说来,这宅子似乎是杨宸为他未来老婆所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