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之后。
议事大殿。
一侧走廊上,六名雍容华贵宫女各自挑着香薰金盏迈动莲步款款而来,她们俏丽容颜微泛媚笑,神色平静祥和,井然有序在前头领路,之后便是刚好沐浴更衣完毕的青年男子昂首阔步跟随走来,他正是大院士座下排行十三的嫡传弟子,今日是他正式下山历练的日子,场面自然要浩大些,他刚沐浴完,整个人看起来比以往更显神清气爽,也要精神抖擞得多。
身后有两排仆从低头紧随,这支护送队伍排场也属于嫡传弟子才配拥有的最高规格,不可谓不令众多内外门弟子们羡慕不已。
一众宫女与仆从们缓缓走到大殿中央,齐齐对端坐宝座上的大院士行跪拜大礼,齐声山呼,“祝大院士洪福齐天,万古不朽。”
“参见师尊。”至于他则按照以往惯例行叩师礼。
“哈哈哈。”大院士抚须开怀大笑,“好好好,都起来吧!”
“谢大院士。”
“谢师尊。”
殿下众人纷纷听命起身,宫女仆从等人默默退居两侧,青年男子则原地恭立等候,老实听从大院士安排。
“徒儿,今日是你正式下山历练闯荡的大好日子,为师也没什么珍贵宝物好送给你的,只送给你一句话为你践行。”大院士凝重叮嘱,“出门在外,切勿好高骛远,记住,常回宗门探望一二,这里永远是你另一个家。”
“是,师尊。”青年男子忍住泪水,内心有诸般不舍,“徒儿定当谨记。”
“嗯。”大院士眼神温柔,他继而深吸口气,大手一挥,“来人,吩咐下去,为老夫徒儿敲钟践行。”
“谨遵御令!”大殿门外有两名重甲护卫负责把守,他俩恭敬听从,而后转身离去下达命令。
又过了几个呼吸,两名肌肉遒结的粗犷大汉来到钟塔楼顶,手持木锤面对而立,毫不犹豫奋力敲击下去。
‘咚咚咚!!’
总共敲击六声,声声悠扬延绵,紧密有序,轻松传遍道院上下各个角落。
在这一刻,凡是行色匆匆往返各地,在藏经阁内勤奋刻苦钻研修习,在练武场上挥洒汗水,又或是在嬉笑打骂,所有弟子与长老们,不约而同停下手头之事,郑重遥遥眺望钟塔楼方向,在心里为他默念祈福。
此事意义非凡,大院士座下无论哪个嫡传弟子下山历练,都会受到这最高规格洗礼践行,这是对掌教的尊重,也是隋山道院自创派伊始制定下来的诸多森严规矩之一。
在桃园林内,几名同门男女正在桃树下吹奏乐曲,忽而听见六道悠扬钟声传来,遂纷纷停下。
他们彼此对视,极有默契的尽皆露出明媚笑容,而后站起身来朝议事大殿方向齐齐作揖,“恭送公良师弟。”
在佝偻老者住处,自双臂接好之后,逐渐习惯了一段日子,如今也已能挥使自如,他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双肩各挎竹篓与钓竿,一脸悠闲自在,正巧欲出门去太湖垂钓。
他于此刻也清晰听见,六道悠扬钟声自钟塔楼方向传入耳畔,不免微微愣了愣神,随后嘴角上扬,连忙也跟着拱手作揖,“恭送小十三。”
伊府后花园。
“对对,没错,就该这样。”伊芙苓正驻足一旁负手指挥,她态度极其认真,对眼前这位小师兄也是倾囊相授,他身份地位高贵尊崇,她仅仅是个外门天骄罢了!眼下自然应该好好巴结,日后若有事相求,也会念及彼时诚心教导之恩相助一二。
“小师兄,剑道一途追求快准狠,必须样样修行到极致,你今日所挥洒的千万倍汗水,都是为了在日后成为一代剑道大家。”她循循教导,“你天赋异禀,虽顿悟资质差了点,但好歹可靠后天努力弥补,外加你本身优秀天赋,成为叱咤风云的剑道宗师亦指日可待。”
在她话音刚落,六道悠扬钟声也陡然传入他俩耳中。
“嗯?”伊芙苓头脑灵敏,也是第一个率先反应过来,她自然知晓这六道钟声所代表为何意,连忙简单整理了下纱裙,而后朝议事大殿方向拱手拜去,“恭送十三师兄。”
“十三师兄这么快就要下山历练去了?”廖子殇停止练剑,回眸遥望钟塔楼,来不及多想,也紧随其后持剑作揖,为他践行。
藏书阁。
众多内外门弟子熙熙攘攘,川流不息,有说有笑的并肩结伴往返,此间好不热闹!
在三楼一间幽静雅室内,夕舯虞正独自一人在此静心翻阅典籍,越加往上,隔音效果越好,所存放典籍也愈发珍贵,这三楼属于藏书阁中层,环境还算舒适,此刻来往弟子也并不多,满打满算也就三十几人,都是内外门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才有资格来此翻阅典籍,那些籍籍无名之辈,虽内心颇为渴望,可道院明令禁止,他们也不敢胆大妄为肆意违抗,后果有多严重,可想而知。
此时,有几名女弟子羞红着脸颊,窃窃私语互相推搡着走来,这间雅室有层珠帘格挡住了视线,但却不妨碍她们痴痴欣赏那张绝美侧颜,随着愈发靠近,她们心脏便止不住的怦怦乱跳,且跳动得越来越快。
她们站在雅室外,隔着珠帘频频往里羞涩偷瞄,最后才壮起几分胆量,纷纷掏出早已准备多时的情书,正待递将上去。
可偏偏此时刚巧有六道钟声传来,打断了她们精心准备日久,即将说出口的一段情话。
她们唯有暂时作罢,先恭送要紧,同楼层内的其余弟子也纷纷转身往议事大殿拱手拜去,原本颇为热闹的藏书阁,一下子之间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嗯?”夕舯虞双眸微动,继而嘴角上扬,“翻阅了半天典籍,都忘记了今天这个大日子。”
“算了,想必他此时也已动身下山历练去了。”他轻声细语,“我若此时前往相送,恐怕也已晚了,也见不到他人影。”
“心意到了便好。”他抱拳微微施礼,“小十三,一路好走,我们这些师兄师姐,也即将在不久之后学成下山,届时,再一同齐聚把酒言欢。”
他在内心默默为对方践行,祈求平安,道院上下鲜少有大事发生,除了妖邪作祟之外,也就今日这场践行大礼最为隆重,举派上下为其送别。
议事大殿。
他默默驻足于大殿门槛边上,遥遥眺望注目钟塔楼方向怔怔入神,这一刻他心绪复杂,回忆往昔种种,有酸甜苦辣咸,对他而言,统统乃最美好的欢乐时光,可惜,却一去不复返,所幸,他收获了一群同门手足,师尊更是待他如子侄,长久以来对他毫无保留倾囊相授,不是亲生,却胜似亲人,这是最为难能可贵的一段经历,他会永远珍藏心底,永不相忘。
“徒儿,该走了。”大院士声音低沉,“记住为师刚才所交代的那番话。”
“师尊,您多加保重。”他眼泛泪花,最后还是忍不住离别伤悲,流下眼泪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收回去。”大院士轻声训斥,“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徒儿告辞!”他当即转身大跨步离去,头也不回,生怕一回头,便再也舍不得离开了。
“诸位师兄师姐,来日再会!”他心头默念,一把将泪水抹干净,调整好情绪,并传唤来飞禽坐骑,跃起盘膝坐好,身下坐骑当即振翅一飞冲天,不消几刹那便破空远去,消失在天际尽头。
……
时值初冬,入夜渐冷,白昼阳光明媚,光线照射在身上暖洋洋的,也并未感觉到有多寒冷,只不过,眼下季节更迭太快,眼看着刚过完酷热夏季,这冬天便眨眼即至,往往令人措手不及。
待夜幕降临后,气温逐渐变冷,且随着时辰推移,一口气会下降个十几度,昼夜温差太大,换作普通老百姓,早已冻得瑟瑟发抖,赶紧穿衣披袄,可对于修行者而言,他们体魄强健,区区这点寒冷,不足为惧。
夜色已深,天空阴云密布,将一轮残月几乎遮掩,皎洁光辉愈发晦暗朦胧,大院士所居住的独立院落内,寒风习习,凛冽刺骨,吹打得各处廊道上的烛火灯笼左支右拙,摇晃个不停,各处庭院之间的奇花异植更是沙沙作响,颇显寂寥萧条,偶有奴仆挑灯来回匆匆走动,紧了紧身上厚实棉袄,以防冻坏了身子。
‘呼呼呼’
此时,在一片灰蒙蒙天边尽头,一头飞禽灵兽振翅破空迅速飞来,不消几息,便俯冲而下稳稳降落在某处庭院内。
奚梦瑶身手敏捷一跃而下,几个大跨步来到屋门前,并顺手轻轻推开,跨入屋内反手关闭,轻手轻脚行至大院士近前来,“爹爹,您寻女儿?”
他停止吐纳调养身心,从玄妙状态中回过神缓缓睁开眼来,他目不转睛注视着对方,自始至终一声不吭,瞧得她浑身冷嗖嗖的,止不住头皮发麻,她欲言又止,见父亲一直不开口,也就没那胆子再多问哪怕一句话来,实在是对方眼神太冷漠,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启齿。
待过了许久,他才微微摇头叹息,“乖女儿,妳自小知书达理,心性纯良,切不可行那偷窃之举,此等行为,无异于与那些肮脏龌龊之辈等同一般。”
“莫非父亲知道了?”奚梦瑶眼底闪过一抹慌乱之色,但转瞬间又恢复平静,她展颜一笑,“爹爹,女儿自幼便不屑与那些龌龊之人同流合污,长大后更是深知行侠仗义方为正途,又怎会行此等腌臜之举呢!”
“妳以为那段时日趁为父不在,便派遣护卫来我屋内偷窃,为父便浑然不知了?”大院士语出惊人。
“爹爹,女儿错了,女儿知错了。”她立即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言辞中隐含哭腔,“女儿千不该万不该,命护卫来您房中偷窃,女儿犯下弥天大错,有失大家闺秀知书达理风范,让您蒙羞,女儿甘愿受罚。”
“哎!”毕竟她始终都是自己亲生女儿,即便再有过错,又怎会舍得下重手,他心中还是颇为不忍,“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念妳是初犯,为父可以既往不咎,既为老夫女儿,便不可心生半点歪念,如此行事,反而对妳往后修行之路毫无半分益处。”
“女儿定铭记于心。”她乖巧点头。
“只是……”她话锋一转,继续开口言语,“女儿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个人终生大事着想。”
“妳心里那点小心思,为父又怎会不了解。”大院士目光微凝,“妳完全没必要命护卫偷偷摸摸行事,妳即便不偷,为父也会寻个时机给妳,因为,这两朵幽花本就是为父为你俩精心准备的,妳又何必多此一举,在妳人生道路上添加一笔污点呢!”
“女儿,女儿……”在对方讲完后,她才彻底幡然醒悟,可做了便是做了,人生没有后悔药可吃,兴许等她日后再忆起此事,她内心多多少少会悔恨自己曾经犯下的傻事吧!
“知错便好,其余不必多言。”他低声轻叹,目光愈渐浑浊,“去吧!为父已提前为妳安排好一切,他已率先前往千雁湖,妳现下动身赶去,刚好能与他碰面。”
“多谢爹爹。”她感激涕零,内心欢欣雀跃不已。
“去吧!”他挥了挥衣袖,之后便缓缓闭上浑浊眼眸,纹丝不动静心打坐。
她赶紧起身跑出屋舍,满心欢喜跳上飞禽灵兽后背盘膝坐好,坐骑一飞冲天,眨眼远去。
“我女儿用情至深,可惜他却是个榆木疙瘩,脑子始终不开窍。”大院士双眸微眯,一番喃喃自语,“幽花一旦种下,便会生生世世纠缠在一起。”
“徒儿,你可莫要伤了我女儿一颗真心呐!”一番话言毕,便又继续闭上双眸静心吐纳打息,庭院外一阵寒风吹拂而过,扫起几许落寞与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