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玉章不愧是当今大齐朝廷第一号的老狐狸,这句话说的不阴不阳,却带有明显的倾向性——要是由他这个相国来建议,还是希望把康亲王冷落在一边,或许是暂时的,或许是永久的。
没错,康王爷这一回的确是立下大功劳,然而一个王爷展现出突出了军事才能,对于朝廷的稳定而言,通常情况下不是什么好事。
哪怕就是对皇位丝毫没有兴趣的毅亲王,不也被剥夺军权数十年了吗?
甚至就连当年面临野驴岭的大战,朝廷还是没有请毅亲王出山的念头,看样子在朝廷心里,让一位德高望重的王爷领兵,威胁可能还要大于外族入侵。
原本这样的话,不应该由卫玉章这个当臣子的来说,他现在勉强说出口,其实也是摆出了皇帝老师的身份和资格。
要不是有他作为文官领袖的权势作为背书,搞不好都会有巴结皇帝的小人、佞臣,上书朝廷,说卫玉章犯了欺君僭越之罪。
像这种狂言,皇帝当然不会搭理,然而卫玉章的一番苦心,他似乎也没有领会。
只听皇帝说道:“这一仗打下来,我们虽然是胜了,但是胜,也不过是一场惨胜而已。我朝腹心要害之地,虽然没有被戎羌攻破,却也饱受劫掠、元气大伤,想要恢复元气,或许没个三年五载是不行的。”
三年五载?
皇帝这话说的也未免太乐观了,如今这个大齐朝廷虽然不说是病入膏肓,却也是积重难返,就算是没有这一场所谓的惨胜,朝廷想要恢复昔日的荣光,想要迎来一个盛世或者中兴的局面,那恐怕也需要明君贤臣等一代人的努力。
并且也不是避难能够达成,而不过是“或许”而已。
又或许根本就无法做到……
因为根据萧文明的观察,大齐朝财富集中、土地兼并的程度已经到了十分严峻的程度了,基本上已经到了历史周期率的晚期,也就是一个王朝下行、甚至是加速下行的阶段。
如果不想改朝换代的话,非得进行一番大刀阔斧的改革不行,那要牵动多少利益集团?砸掉多少人的饭碗?摘掉多少人的乌纱帽?
搞不好还会迎来内战!
不过一个有利的条件是,当今皇帝的皇权还算稳固,没有人会来跟他争夺这个至尊之位,而相国卫玉章虽然擅权、虽然专断,可是思路清晰,也还算是大公无私,那样朝廷就具备还算强的执行能力,可以说现在的这个大齐朝是现实历史上中国古代,从未有过的良好的革新的局面。
如果类比的话,差不多可以看成是宋神宗和张居正的组合。
只不过现在的皇帝并没有这样的决心,或者说是才干,只愿意做些修修补补的工作,卫玉章的施政策略也明显保守。
康亲王作为顶级的皇亲国戚,他的想法也大抵一样:“皇上若有驱驰之处,尽管下旨部署,臣弟定当殚精竭虑,只为皇兄分忧。”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微笑着摆摆手:“兄弟不要着急,将来必然有用得到你的地方。倒是萧文明这一仗打的也很好,听说在通济渠边以少胜多,打败了一两万戎羌的骑兵,可有此事?”
这是在皇城根脚下,这样大的战斗,根本就不可能瞒过皇帝的眼睛,但是省略过一些细节还是可以的。
并且萧文明也还不想将火炮研制成功的秘密,告诉给当今这么一位敏感多疑的皇帝,毕竟这种夸世代的兵器在当权者眼里,就是不安定因素本身。
因此萧文明说道:“微臣不敢贪天之功。当时战事不利,我军已退到了通济渠上的漕船之上,凭着戎羌不会水战,只想逃跑而已。没想到这时天降无数雷霆,正好落在戎羌阵中,戎羌慑于天威,这才仓皇逃跑。这回能够侥幸获胜,其实全赖皇上洪福齐天。”
萧文明原本就不想要这份功劳,那干脆把能推的都推掉吧——并且还索性推到皇帝的身上,让这位万岁爷好好开心开心。
而皇帝果然中了萧文明的计,一下子变得心情更好了:“天人感应。人有道、而天必助之,圣人诚不我欺也。不过你萧文明也是有功劳的,朕赏罚分明,不会亏待于你。”
还有脸在这儿说什么惩罚分明呢!
你要是真的惩罚分明,那么现在在这里给你报捷的,就应当是戴鸾翔而不是康亲王了。
这些心里话,萧文明当然不能当面说出来,然而他却有心抬一抬戴松:“皇上谬赞了,其实微臣什么也没做什么,这一仗能够取胜,诱敌成功要占一大半的功劳。而这全是戴松将军做下的,微臣觉得皇上应该大大褒奖的是他才对。”
“戴松?”这个名字皇帝听说过,“难道是戴鸾翔的儿子?”
一听到皇帝点了自己的名字,戴松立即上前半步、倒头就拜:“臣奋力杀敌,不求立功,只求圣上赦免我父亲的罪过。我父子二人,今后必当披肝沥胆以报皇恩。”
一提到戴鸾翔皇帝就来气。
在皇帝的心里戴鸾翔的军事才能,毫无疑问是要远远胜过康亲王的,而康亲王都能领军取胜的局面,戴鸾翔却打了个扭扭捏捏。
产生这样的原因,也不过只有几种可能性,要么是他养寇自重,要么是他里通外国。
而这两条原因都是犯了皇帝的大忌。
原本一片清朗的皇帝的表情顿时变得阴云密布:“用你的功劳,赦免戴鸾翔的罪过?说的好听,朕什么时候说过你有功劳了?我大齐律令,素来有连坐之心,原本戴鸾翔的罪过,你当儿子的便有连带之罪,就算有功也不过赦免你自己的而已。还想赦什么你父亲的罪过?”
眼看皇帝准备耍无赖,戴松拼死血战立下的功劳也就要一笔勾销了,然而这时却又是卫玉章上前劝道:“圣上刚才说得对,为君者应该赏罚分明。戴松有功而不赏,恐怕寒了前线将士的心啊!”
这么说都已经是客气的了,那么多前线的将士都是戴家父子带出来的青岭兵,原本对戴鸾翔被囚禁就颇有不满,皇帝现在要给戴鸾翔治罪,并且就连戴松的功劳都不承认……
如果就真的这样做,那么且不说天下的芸芸众口,恐怕就连城下那些青岭兵都不会服气,搞不好就会酿出当场哗变的闹剧——得胜之师,立刻成为叛军!
皇帝要犯这个傻,然而作为老师的卫玉章却不能由着他胡来,只听这位皇帝的老师,用一种近乎命令的口气继续规劝道:“皇上,有功就是有功,有过就是有过,不宜偏私,更不能内外有别,这点还请皇上留意。”
这就是相权对于皇权的限制了。
作为文官领袖的卫玉章,对于皇帝本身如何处置戴鸾翔这一件具体的事务上,他所持的是模棱两可的态度,然而比起一个“小小”的戴鸾翔,他更需要维护的是整个朝廷官僚体系的运作合理,绝不能因为皇帝的一己偏私好物,就让整个朝廷都陷入无序的状态。
当今这位皇帝是卫玉章的学生,师傅是个怎样的想法他不会不知道,然而这一回皇帝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就是顶着卫玉章的话不松口。
“师傅说的对,有功不赏固然会寒了前线将士的心;可是有过不罚,却会寒了立功将士的心。戴家这对父子是功是过,朝廷自有公议、民间也自有公理,朕不用说,师傅也不用说,公道自在人心。”
这个还好意思说公道呢?
要是皇帝舔着脸,就说他这个当皇帝的就是对戴家父子有成见,就是要赏罚不公,那也就罢了——你是皇帝嘛,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当臣子的也就只能忍耐。
可偏偏摆出什么公道大义,这不是分明在说,戴家这两父子是罪有应得吗?
这不是在颠倒黑白吗?
皇帝的话是金口玉言,说了就很难更改,戴松当然要抗争。
可是他刚想说话,却被萧文明轻轻拉住了……
戴松这孩子到底还是年轻,对于皇帝,有些话是能说的、有些话是不能说的,现在他虽然对戴松的态度并不怎么样,但是好歹实锤还并没有落下,还有回旋的余地,可万一就在勤政殿内惹恼了皇帝,让他发了雷霆之怒,彻底把戴鸾翔的罪过定死,那么这位海内第一名将可就要真的万劫不复了。
萧文明也是个血气方刚的人,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变成这样的老成了。
他不光拦住了戴松,并且还把话题扯开了:“皇上,之前大胜,曾经办过献俘仪式,朝野上下为之一振。现在洛阳之围已解,戎羌大部也已败回草原,是不是也要庆祝一下凯旋?”
萧文明还真是深刻地把握住了当今皇帝好大喜功的心态,一下子就给皇帝提了个醒——这一回胜仗的确难得,是应该办个典礼庆祝一下,也是为了鼓舞士气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