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听见了吧?这人已经招认了罪过!堂上之人听得清清楚楚,没有异议吧?”
当然不可能有异议!
就连桑淳元都只能迫于无奈地承认这个结果,又更何况是汤光耀和牛庆东二人了。
见众人没有表态,相当于默认了自己的处置,萧文明便又跨过桑忠昌的身体,亲手抬起他一只肥胖的手掌,在朱砂里按了按,便在这份事关重大的口供上按上了手印。
拿着这份口供,萧文明真有一种大功告成的感觉,长长的舒了口气。
然而他一口气没有喘完,温伯明又上前一步,在萧文明耳边低声说道:“萧兄,这份口供要紧的很,光有桑忠昌一个人的花押还不行,得让在场的几位大人全都亲自承认,才能做到无懈可击!这样才不怕有人事后有人翻案。”
还是温伯明想得周到。
萧文明立即点头答应,随机从温伯明那里接过笔,在供词的最后面,又空开了一定的距离,方才歪歪扭扭地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拿过这份自己已经署过名的供词,萧文明又走到了临海县令牛庆东的面前:“牛大人,你也是会审之一,也请签名吧!”
除了萧文明之外,就属牛庆东在这里官最小了,而萧文明偏就是以官位从小到大的顺序逐一签名的。
萧文明自然是个无法无天的,但牛庆东却没有这样的胆量。
他见汤光耀和桑淳元这两个上官都没有签名表态,自己怎么敢先签名?
因此他接过萧文明递来的毛笔,仿佛老了几十岁一样,颤抖着握着笔的右手,就是不知应当如何下笔。
这时却听一旁的汤光耀说道:“牛大人何必犹豫,既然是亲眼所见,又怎么不敢签字画押呢?来,萧千户,请把口供给我,由我来先签!”
汤光耀就是一门心思的想把桑淳元给扳倒了,这样的大好机会,他自然是不会放过的。
县官不如现管。
这一点对于县官的牛庆东而言是再熟悉不过的,发现自己的顶头上次都签了,他便只能在汤光耀的名字下面、萧文明的名字上面,写下了自己的大名……
别说,牛庆东虽然年纪不大,但他在翰林院这几年也不是白蹲的,至少把一笔字练出来了。
只见他的字端平方正,还显得有几副雍容气概,学名就叫做“馆阁体”,要的就是体现出雍容华贵、从容不迫的盛世气派。
虽然这种字体在温伯明看来几乎可以算是一文不值,按照他的说法——这满是翰林院迂腐的气味的字,就应该被塞到泔水桶里面去。
然而这种字体毕竟是朝廷的主流,也领着社会的风气。
而在场之人中,除了牛庆东以外还有一位馆阁体的书法高手——便是总宪大人桑淳元。
他这一笔字也是极有名气的,尤其是签名的“桑淳元”这三个字,这是他练了一辈子不知写过多少遍的,单论这三个字上的造诣,只恐怕温伯明也未必及得上他的入木三分。
尤其是这三个字背后还带
着江南道的最高权力,更让这三个字熠熠生辉,仿佛字里行间都散发着不一样的光芒……
然而当萧文明将已经签上三个人名字的诉状递到桑淳元的面前的时候,这三个字却不是那么好往上写的。
桑淳元压根就没有提提笔,只是对萧文明说道:“萧大人怕是一开始就弄错了吧?审理该起案件的是本官,要签名也只有本官一人有资格。你们随便在这口供上涂鸦是何道理?”
萧文明扶着桑淳元面前那张宽大的积案,双目直视这位同自己品级差了许多的总宪大人:“我们怎么没有资格?这起案件分明是我们四个一同会审的,当然应该每个人都签名!”
“会审?我看分明是旁听吧!”桑淳元给了该次活动自己的定义。
这样的定义萧文明当然是不能接受的:“怎么是旁听?分明就是会审!这份口供记得清清楚楚,审问着人犯的问题有一大半都是我问的,当然就是会诊了!”
“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在审理别的案件的时候,我的师爷还会替我提两个问题呢!难道这也算是会审么?难道他也能够署名吗?”
好家伙,这一里一外,就把萧文明这个正经的朝廷命官的地位降低到了师爷的程度。
要不是萧文明对这种官位品级之类的玩意儿不是特别敏感,否则就已经算是极为严重的人身攻击了。
萧文明忽然意识到,桑淳元在这署名的问题上再起纠纷,一定有着他特别的目的。
于是萧文明毫不留情地反问道:“那照桑大人的意思你又想怎么样?难道是你想把这份供词扯碎了?重新写一份,然后由你一个人单独署名吗?”
桑淳元还真就是这个打算。
听了萧文明暗含讥讽的建议,他竟恬不知耻地立即接过话头:“这倒也并非不是办法,那就有劳温先生再誊写一份供词吧!”
桑淳元是这样算计的。
只要最后的供词上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签名,他自己就成了这份供词唯一的信用保证,也就垄断了所有背书的权力。
而取得了这样的权力,他就能够随意修改供词上的内容,甚至将萧文明等打发之后,再重新编写一份都是可以的。
这种销毁、篡改、编造证词的做法,未免有些低级下流,不像是桑淳元这样的人做得出来的。
但是现在桑淳元几乎已经被逼得狗急跳墙了,不管怎样肮脏下流的手段,只要有用他一样是会做得出来的。
然而他这样的诡计依旧被温伯明猜透了。
只见温伯明上前几步,在萧文明耳边耳语了几句,便又快步退下了。
萧文明心领神会,扭头对桑淳元说道:“萧大人,我的这位温先生刚才说了,方才那份供词的确有几处漏记的地方,当大人要是想重新写过,他可以把这几处补上。”
“哦?是吗?那不是正好吗?”桑淳元立即顺水推舟说道。
你急什么?还有后面的话等着你呢!
萧文明冷笑道:“那感情好啊,第一条要补上的
就是这人犯的来历,他姓甚名谁?平素以何为业?父母兄弟是谁?都要一一调查清楚!原本事情紧迫,这些内容都先空着,等慢慢事后再查个清楚不迟,既然萧大人做事谨慎细致,那不如现在就查他个明明白白。”
萧文明这几句话教训得桑淳元脑中嗡嗡作响。
这毫无疑问地又触到了桑淳元的软肋。
面对现在的萧文明,他有不少不得不忌惮的事情,但其中最为极端的,毫无疑问就是他儿子桑忠昌……
虽然桑忠昌的案子现在已经被查了个底儿掉,但是他的身份只要一日没有落实,那案子的主导权,就可一直掌握在桑淳元的手里。
只要案子是由自己主办的,就算剩下的希望再渺茫,那至少也留下了一线生机。
事后证明,就是这一线生机,让桑淳元凿开成了一道偌大的缝隙,几乎可以让他这个肥胖的儿子从缝隙中了钻过去,虽然多少还有些东西留在缝隙另一边……
因此面对萧文明的威胁,桑淳元就只能选择暂时的妥协。
这份摆在他眼前的供词,他连仔细核对一遍的心情都没有了,就好像一个无情的橡皮图章一般,机械地签下来他那个重若千钧的大名——“桑淳元”
只不过现在的桑淳元失魂落魄,双手也失去了原有的灵活、镇定和娴熟,这个不知被写了多少次的名字,竟被他自己写得歪歪扭扭,实在是有失体统。
虽然无论是在整体的结构之上,还是在笔触的细节之中,都能毫无疑问地看出“桑淳元”三个字是他主人的亲笔。
然而这不成体统的三个字,依旧让桑淳元觉得不够满意,他想要把这三个字划了重新写过,却已没有了这样的机会和空间——萧文明早已将欠了他大名的供词收了回去,小心翼翼地吹干墨迹,又递给了温伯明。
一见萧文明的动作,桑淳元慌忙说道:“这不合规矩,就算是会审,那本官也是主审。供词理应保留在本官这里,怎么能被你拿去了?”
萧文明狡黠地一笑——他这种笑,在桑淳元眼里显然是带着小人得志的神色:“桑大人不要小气嘛!大人审理案件条理分明、进退有据,我正要带回去学习参详一下。桑大人素来好为人师,喜欢提拔下属,这样一点要求,大人是不会拒绝的吧?”
说话间,温伯明这边已经收好了供词。
温伯明和萧文明不同。
萧文明是穿越而来的人,没有任何根基,也就没有任何羁绊,并且基本盘是他亲手建立的萧家军、是他亲手完成的同倭国的贸易关系,在他站住了道理的前提下,自然可以完全不必顾及桑淳元的感受。
然而温伯明确不同,他的出身和经历决定了,他同大齐朝的官僚体系和文人圈子,必然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有着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
因此虽然帮了萧文明那么大的忙,给他出了那么多关键的主意,温伯明还是不愿意把事情彻底做绝,这也体现了他作为一个传统文人的局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