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诚报考了省艺术学院美术系世界美术史专业的研究生。离考试还有一个多月,按说他可以请假在家复习,但是他总觉得这件事还是不张扬为好,毕竟自己是三十五岁的人了。再说,他也没有什么需要特别复习的。外语不成问题,原文版的《世界通史》都能看得下来。专业课更是十拿九稳,他在神学院教的宗教艺术这门课,随时都会跟世界美术史联系起来。剩下的只是政治经济学和哲学之类,稍微背背就可以了。
已经是初冬时节,神学院里的景色一片萧索。雪松和冬青树依然葱郁,但是没有了花花草草的陪衬,那绿色也显得冰冷严峻。只有学生练琴的叮咚声和“哈利路亚”的合唱声,还跟往日一样平和、沉缓,充满了神圣的宗教气氛。
若诚腋下夹着书本,匆匆穿过走廊,去给学生上课。班上二十多个学生,都很勤奋,思想也还算活跃,给他们上课是一种乐趣。
“今天我要讲的题目是:十字架史话。”他停了停,从桌上的粉笔盒中拣出一支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这个题目。“提起十字架,人们自然会想到基督教。一横加一竖,再没有哪一种信仰有着如此简单明了的标志了。”
他放下书本,绕到讲台前,左手搭在右边胳膊的肘弯上,望着下面二十多双或严肃或沉思的眼睛。
“人类发明十字架远早于基督教诞生之前。或许是十字形的对称均衡给人类祖先带来了最初和谐美感的激动。”
他抬起头来,眼光落在教室两旁的窗玻璃上。那横横竖竖的窗框,实在像是一个连一个的十字架。“十”字形在人类生活中的普遍应用,是因为具有上下左右的形式上的对称呢,还是另外含有某种寓意?
“卐型十字架,最初出现在米斯文明和印度哈拉帕文明的印章中,以后又出现在古代波斯琐罗亚斯德的拜火教中,它象征火的燃烧,烧毁罪恶,呈现光明……那么,十字架为何一变成为永恒的爱的象征了呢?……”
他刚说完这句话,教务长老方在教室外面敲着窗玻璃叫他。他对学生们作了个暂停的手势,就跑过去开门。
“有事吗?我正在上课。”他回身指了指教室。
“有事。有一批美国客人,是世界儿童教育基金会组织来的,全是宗教界人士,正在我们这儿参观。他们刚才路过你的画室,提出来要进去看一看,你去接待一下。”
“人呢?”他往走廊两头探了探身子。
“先到楼上音乐室去了。”
他拍拍手里的讲稿:“还有一小段,讲完就去。”说着反身进了教室。
“好吧,我们赶快把这一段讲完。今天的课提前结束。”他对同学们说。
他讲完课就急忙冲出教室,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走廊拐角他的画室前。巧得很,一群穿着体面、神态安详的美国人正从楼梯上下来。他掏出钥匙开了门,冲进去把里面感觉零乱的地方稍稍归整了一下,又返身迎到门口。学校外事处的一位翻译已领了客人走到门外。翻译对他笑了笑,右手在他面前摊开,转头对客人们介绍说:“神学院美术教授成若诚先生。”
“哦,这么年轻!”一位又高又胖、面容慈祥的美国老太太举起手来,惊呼了一声。
他在心里苦笑了一下。按这里很多大学的规矩,对外国客人介绍本校老师时,一律冠以“教授”的美称,不管他实际上是助教还是讲师。再说,按美国人判断中国人年龄的眼光,他在这位老太太眼里顶多也就二十多岁。二十多岁的“教授”,确实是年轻。
翻译用中文对若诚说:“行了,这一摊子,你一个人可以对付吧?我去安排底下一个参观项目。”
若诚微笑着伸开右手,把客人们让进画室。
那个爱发表感慨的老太太,跨进画室时,特地对他点头笑了笑。
“请随便看看。”他用不算十分熟练的口语对大家说,“我的学生们每星期在这里上一次绘画课,这里是他们的一部分习作。”他把一个厚厚的大本子摊开在画案上。
一部分人(包括那位老太太)围到画案前,开始翻看夹在大本子里的画片。另一些人,对学生们的习作兴趣不大,倒是对画室里陈设的美术作品引起了关注。
“这是——布达拉宫?”一个身材矮小的、模样有点像犹太人的老头儿指着墙上的一只镜框问若诚。
“是的。布达拉宫冬日正午的阳光。”他也抬头望了望嵌在镜框里的那幅40×60厘米的油画。
老头子眯眼望了他一会儿,忽然问:“你到过西藏?”
他点点头。这老头儿的断语下得这么肯定,真有意思。
老头子朝后退了一步,眯着眼睛对画幅左看右看,自言自语地说:“色彩还欠准确。冬日正午的布达拉宫,还应该再明亮一些。”
他忍不住插了一句话:“先生也去过西藏?”
老头子转头看着他,得意地笑起来。这一笑,使这个年过花甲的犹太老人显得像个童稚未脱的孩子。老人伸出一只戴满了硕大宝石戒指的手,在他面前比划着:“五年以前。是个冬天。别人说冬天最好别去,我偏去了。去看看布达拉宫。嗬嗬,真是个气派不凡的神庙。”
不知道怎么搞的,他忽然之间冒出了连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一句话:“看到——布达拉宫的壁画了吗?”
老人眼睛一亮,把两只手高高地举起来:“噢嗬,壁画!布达拉宫的壁画!当然,到了西藏,能不看西藏壁画?听说在雪山腹地的寺庙里还有很多更古老更美丽的画,那次我没能看到。在一本杂志上我倒是看到一幅《龙女》,头上有两条蛇的。身上穿的是短围裙,不太像中国人物装束。”
若诚站在那里,浑身紧张,仿佛正在作出生死攸关的重大决定似的。然后,他慢慢地说:“那幅壁画,是我临摹下来的。”
“嗯?”犹太老人一点一点地放下了举在空中的双手。
“是我临摹的。”他一字一句地说。“那年我在西藏工作,我们有一个壁画临摹组,一共临摹了——一百二十幅。”
“壁画?”
“壁画。大昭寺,哲蚌寺、桑鸢寺、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都去过了。那真是美啊!无法形容。”
“比敦煌壁画还美?”
“怎么说呢?起码我认为是毫不逊色。只不过教煌壁画世人皆知,而西藏——有多少人去过那儿?又有多少人去过山南、江孜、日喀则?”
老人不说话了,手插在裤兜里,满脸严肃,一步一步向他走近:“密斯特成,请让我看看你的壁画。”
他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我这儿……没有。”
“不。怎么可能呢?”犹太老人非常自信地说,“起码,属于你临摹出来的那一部分,你有。”
他们对峙着,四目相望。最后,若诚终于忍耐不住,笑了起来:“好吧,给你看看。”
他打开墙角一只大木橱上的锁,把身子探进去,搬出了一大抱画卷。刚在画案上打开了第一卷,同来的美国客人们就“噢”地一声围了上来。
这就是犹太老人刚才提到的那幅《龙女》。人物胸部和腰部的造型很美,色彩有点呈暗红色。
“这是大昭寺建庙初期的壁画遗迹,也是迄今为止最古老的西藏壁画。藏族画师和一些学者都认为是尼泊尔工匠的手迹。据藏族学者康岗民先生考证,赤尊公主建大昭寺曾从尼泊尔召来近百名画匠画塑佛像,这是仅存的遗迹。康先生三十多年前在尼泊尔赤尊公主家乡巴格达布的一座古塔里,曾见过风格类似的壁画。我们发现这片壁画时,画面已是墨黑一片,轻轻拂拭之后才现出了色彩。”
一位五十多岁、主教模样的人插话说:“这种暗红色恐怕已非当初本色了吧?”
若诚点头说:“壁画是在神庙的二楼,楼下大殿里每日都有酥油烟飘上来,千百年以后熏成了这样。若不是西藏地处高原,氧气稀薄,恐怕还要氧化得面目全非呢。”
他说着,把《龙女》小心地卷好,又打开另外一幅《火渡度母》。这一幅画的人体轮廓线更加柔和,人物面部眉目低垂,表现了一种寂静自在的内心世界。再一幅,桑鸢寺主殿内的白描人物,造型生动,衣饰飘带线条的勾勒顿挫有致,花纹上有“□”字形纹样,显然是中原丝绸大量流入西藏后的印记。
“这是六世*时期的作品。”他解释说。
那个爱发感慨的老太太用手指着画面上几处暗黄色的斑点,问他:“这个?”
他笑了笑:“这是牛粪饼的痕迹。当年我们在庙里临摹壁画时,大殿在夜里便是圈牛圈羊的地方,牧人们把牛粪饼随手贴在墙上。我们去了之后,用手指甲把牛粪渣渣一点一点抠掉。就这样还是留下了斑痕。”
“□!”几个美国人面面相觑。
“这还算不错,有一点点斑痕,但是没有影响总体效果。有的寺庙,这几年因为突击修复,被人们愚蠢地涂上了各种鲜艳的色彩,以至面目全非。碰到这种情况,只有跺脚长叹,悔恨我们动手太晚。”
全部画卷看完。犹太老人在这期间一言不发,既不像其他美国人那样激动叹息,也没有流露出丝毫不满或者遗憾。待到若诚把那些画卷一一收好,重新锁上大木橱门,老人突然平静地问:“愿意去美国办画展吗?”
“……”若诚惊讶地望着他。
“你,带上它们,”他用戴着硕大宝石戒指的手指了指木橱,“到美国各州办一次巡回画展。我可以为你提供一切方便。”
若诚一动不动地站着。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事情。突然之间他不知道该如何答复。再说,是去美国,不是去北京上海,这之前要通过无数道必要手续,难以想像其中每一道都能顺利通过。他没法回答老人的话。
老人竖起一根手指,威严地说:“请注意,我不是指望由此赚一笔钱。艺术是属于全人类的财富,我只是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够一睹西藏壁画风采。说起来这也是贵国的骄傲。至于办画展所收入的钱——我建议捐赠给中国儿童教育基金会。”
老人停了一下,见若诚没有反应,便挥了一下手:“好,密斯特成,我在美国等你的回答。在你方便的任何时候,我都愿意在美国欢迎你。”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轻轻放在若诚面前的画案上。名片上印的是:美国柯达公司副董事长——约瑟夫·辛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