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孔腾达的逃逸,围绕着他的证据指向也越来越明确。
譬如在张辉案中,按照正常的逻辑关系,应该是因为某种原因,孔腾达与其关系原本交好、后来却不知道为什么闹掰了的金维一起,在三省楼击杀了张辉,而后又合力伪造了张辉自缢身亡的现场。
而孔腾达身为研究站的工作人员,他有充分的机会可以了解到张辉的活动轨迹,也可以比较便捷的进入三省楼大堂——这点从他后来选择从地下窨井口脱身也可以看出,其对三省楼的内部环境极为熟悉,处理起现场来得心应手,也就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破绽。
另外如果金维之前和他关系较近,又不知因为什么原因闹掰,共同杀害张辉后,第二天两人相约在洗笔湖边谈话时再起争执——也不排除是孔腾达原本就蓄谋再杀金维灭口,正好被秦欢乐闯入,其没有来得及处理现场,这才留下了两人争斗拖拽等痕迹。
随后孔腾达有意将自己隔离起来,放松侦办人员的警戒,最后见事情败漏,再由事前探查好的路径逃脱。
一切都顺理成章。
刘茗臻几经考虑,还是提起了她曾经在案发当晚,依稀见到过孔腾达留在办公室里的鞋印,与留在现场拖拽痕迹旁的鞋印类似,但没有物证相佐,仅供大家参考。
秦欢乐根据校内食堂外卖员无意间塞进他口袋里的卡片,了解到研究生宿舍,尤其是男寝,一直管理比较混乱,门禁虽然写着晚上十点,可一直拖延到十一点也是常有的事,所以卡片上的外送时间才会一直营业到夜里十一点,从时间上间接佐证了孔腾达虽然案发当日按照门禁时间签到回了宿舍,但仍然有再次外出,甚至多次往返案发地点清理现场的可能性。
只是......尽管如此,案情梳理的过程中仍然存在诸多疑点,比如秦欢乐事后回忆起,发现陈三省的时候,这位老先生身上的衣服,似乎与孔腾达逃跑时穿得外套一样。
在几次比较近的追逐过程中,他和同事都是亲眼看到过孔腾达本人的。
而在金维被杀现场,也似乎存在过换衣服的环节。
这孔腾达,到底是有什么怪癖,还是有不为人知的特殊目的呢?
再者,孔腾达自小父母离异,是被爷爷奶奶带大的,隔辈关爱虽然比不上父母,却也无限宠溺,生活上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尤其升入大学后,成绩优异,常有各种奖学金,不过却也实在没有达到可以购置数量庞大的奢侈品,随意赠送给金维这个学弟的程度。
而反观这个金维的反应也十分奇怪,若他是个爱慕虚荣的小孩儿,得到了如此馈赠,怎么能不刻意显摆卖弄一番呢?可据他室友的回忆,竟是从不知道这些奢侈品是何时进入到他们宿舍里的。
若他不喜欢这些,甚至在情绪上厌恶这些东西,又为什么要收下来,带回宿舍保存呢?还要不惜代价的借贷款的流水,掩盖这些东西的存在,岂不是多此一举吗?
当事人一共三个,两个已经永久的闭上了嘴巴,剩下的一个......
探查下水道是个大工程,没有专业人员带领,就是特警也不能贸然下去。
队里对市政监控进行了调取,附近的窨井并没有出现可疑人员凭空钻出来的吓人事儿。
将全力追捕孔腾达作为突围方向的几天后,延平下了早春的第一场大雨。
城外排污的河沟里,一个拾荒的老人猝不及防的发现了一具成人的尸体,随着污水管道而出,卡在河沿旁边淤积的污泥里,尸体半斜在那里,屈臂向上,宛如一面旗帜。
只是尸体腐败程度太高,皮肉不知是被冲泡刮蹭过几轮,或是一路从市区冲荡到此处,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波折磨难,总之已经完全无法辨认出死者的面容及身体特征了。
刘法医在尸检中提出了一些质疑,认为从腐化程度来看,尸体的死亡时间应该远非孔腾达失踪的这几天。
可孔腾达逃脱后,技术科从他的宿舍里,采集到了他完整的指纹,与其身份信息库的信息吻合,而从枕头及木梳上采集到的头发,经过此轮比对,也与这具面目全非的尸体DNA相吻合。
调查进行到这一步,尽管案件中还有很多问题无法解开,可至少从表面看起来,天道轮回下,凶手脱逃不成反而殒命,真相大概也就只能随着他腐败的尸体永远沉寂下去了。
忙活了这么长时间,这样的结果让大家都有一些沮丧。
尤其秦欢乐,不仅没有作出贡献,反而让嫌疑人最后在自己手里脱逃,真有种一屁股坐在黄泥上的窝囊感。
这次更不用寄希望于谁会来挽留或嘉勉一番了,不如自己萧萧索索的给自己一个拥抱,夹着尾巴,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市局。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放在办案上,也同理可证。
上头没完没了的催着结案。
孟金良拿着案卷,一身落拓的走进肖局的办公室,带着情绪的将案卷往桌子上一推,执拗的没有说话,而是点了一根烟。
肖局没好气的瞅了他一眼,起身自己去关上了门,同样没好气的接了一杯水,大力放在他面前,“以后还是少招秦欢乐那小子来局里吧,瞧瞧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跟着沾染了一股混不吝的痞子劲儿啊,别人不知道的,都快分不清我这里是市局,还是忠义堂了!”
“跟老秦没关系,局长您......别扯远了。”孟金良从肺腑里吐出一口烟,将案卷又往前推了推,“您再看看,现在还有很多疑点,比如当时张辉案的案发现场,极有可能是四个人——还有那个拍照的人呢!是谁拍了照,专门挑有问题的文具店打印出来,又送去给张辉的妻子,您想过没有,孔腾达到底哪来的钱去买奢侈品,如果不是他,金维那些东西又是从哪来?而就算他们俩个之间有纠葛,为什么要杀张辉,张辉此前一个月的行动轨迹没有任何疑点......”
“行了,金良,怎么越活越回去,还闹上小孩子脾气了?”肖局带了些家长式的语重心长,试图说服他,“不是所有的案件都会水落石出,我办案这么多年,也有等了十几二十年,他就是没水的时候啊!延大那边如今在争取一个和国外联合办学的项目,还有些国际上的交流活动,都是眼巴前儿的事!这都是咱们市的门面问题,要是老挂着这么个悬案,影响也是太不好了,再者,一直不落槌定案,校内师生一个个的都疑神疑鬼的,也不利于安定团结啊!”
“局长!”孟金良刚一张嘴。
肖局又一抬手,“你听我说完啊,就现有证据,我说百分之九十九这个凶手是孔腾达,应该没人反对吧?至于那个什么第四人,或是其它的疑点,我也没说不让你们继续查啊,在有精力的条件下,你们可以继续跟进啊,”他两指在案卷上点了点,“悬案的数字太大,各方面都不好交代,压力山大呀。”
孟金良敛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我......服从领导的指示,只是,”他微微侧过些身子,既坚持自己的态度,又不显得对领导太不尊重,“也许从大局往下看,那些案子只是一个个代号,里面的被害人只是一个两个三个的区别,可那都不是简单冰冷的数字,那些数字背后,都是一整个家庭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痕,他们值得一份完整的真相!”他说完,第一次没打招呼,直接转身走了出去。
肖延生反应了半天,才气得一拍座椅扶手,“这小兔崽子,还教训上我来了......”他气愤的嘀嘀咕咕,“......还真是个当领导的好苗子。”
喝了口水,顺了顺气,他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随即换了一副气阔的笑脸,“哟,老同学,和你打听打听,我们市局的老纪,你们省厅是怎么打算的啊?嗨,没别的意思,就是问问,是,老纪能力强,都借调去省厅这么长时间了,你们就干脆留下来得了,是吧?我们这边呢,也好提拔提拔年轻干部,要不然这工作杂七杂八一大摊子事儿,都不好开展呐,是,你给递递话嘛,哈哈哈哈......”
孟金良心里烦闷,趁着天气转暖,下得楼来,往院子里透透气。
老远就看见那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又隔着一条马路,嬉皮笑脸的,追随在刘茗臻的身后。
孟金良不想给自己找气受,可余光不想看不想看的,偏偏就是看见了田皓居然......居然......去拽刘茗臻的胳膊!
他身体比脑子反应快,扔下烟蒂,就窜了出去。
刘茗臻刚去门卫室签了个快递,就看见田公子的车又趴在了街对面,不禁无语的走过去,敲了敲车窗,把里面睡的正香的人叫了起来。
“小姐姐!”天皓十分惊喜,睡眼惺忪的推门跳了下来。
刘茗臻无奈的摇摇头,“我有个弟弟,要是还活着,年纪和你一样大,听姐姐一句话,熄火了又不开窗,睡在车里就是找死,你那么想自我了断也换个地方,在市局门口,影响不好。”
“弟弟......我不是什么弟弟!”他没太听清刘茗臻前半截话,只当对方是拿自己当弟弟看,“我是真心实意的喜欢你,比真金还真,比钻石还恒久远,你要怎么样才能接受我啊?不是弟弟啊,是男朋友!”
纠缠的时候久了,刘茗臻倒是也发现了,田皓还真没什么坏心眼儿,充其量就是个家境优越的小屁孩儿,自己大概就是他从未有过挫折的人生里,第一个求而不得的东西,有多喜欢也未必,可能不甘和执拗反而更多一些。
她停下脚步,转头认真的看他。
田皓真有点儿打怵这样的目光,特别像自己小学时那个严厉的班主任,可架不住自己这个贱皮子,越是这么着,越跟着魔了似的被吸引。
“田公子啊,做男人得有担当,得能给爱人和家人安全感,远的不说吧,最基本的,两个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最起码得有共同话题吧?”
她道理还没摆完,田皓就一手拽住了她的胳膊,“你让我上进,我知道,那些花啊,首饰啊,你不喜欢,今天我可是带着我的诚意来的,你看看!”他另一手快速的撸起了袖子。
皮包骨的细白胳膊上,还包着保鲜膜,透明的消炎药膏下,泛着红肿的一串英文若隐若现......
刘茗臻眯着眼睛,从上向下念道:“good goo......d study?”
田皓眼睛一亮,又去撸另一侧的袖子,“读书真有启发,我那天就随手一翻,就看见了‘孟母刺字’的典故,真是比我自己想的点子好一万倍,怎么样,这样够有决心,有诚意了吧?”
毫无意外的,另一条胳膊上纹着:day day up。
刘茗臻突然有点儿可怜起田皓的父母来了,抿着嘴唇,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看的那些书,都扔了吧。”
田皓愣在当场。
刘茗臻道:“想吃什么就吃点儿,想喝什么就喝点儿,身体养得壮一些,不然洗纹身的时候扛不住,还挺疼的。”
她过了马路,在市局门口的大树后面,瞄见仰头看鸟窝的孟金良。
孟金良忍笑忍的牙酸,倒真是好好排解了一下心中的郁结,缓了两步追上去,“刘科长,我今天才发现,你为人还真厚道。”
“怎么?我以前刻薄?”刘茗臻斜看他一眼。
孟金良虚握着拳头,抵着嘴唇轻笑,“要搁老秦,估计就会说,对联都纹了,还不纹个横批凑一套啊,脑门儿上纹个‘王’字正好!”
说人“虎”在延平可是个贬义词。
刘茗臻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孟金良,“孟队......”
“嗯?”他不知道对方怎么突然语气这么严肃,不禁严正以待。
却听刘茗臻淡淡的说:“你肩膀上落鸟屎了。”
红红的日头下。
秦欢乐正扒在居民楼三层外墙的空调架子上,给老太太捞猫呢。
那白底黑花的大胖猫,身型都快赶上猪了。
眼见着陌生人靠近,还呲牙给了老秦一爪子。
还好老秦身手敏捷反应快,趁着老太太不注意,抽冷子就拧了一把猫屁股。
胖猫“嗷”的一嗓子,后背的毛都炸了起来,刚要张嘴来咬,就看见旁边小飘恶狠狠的看着它,忍不住一个哆嗦,顺从的蜷成一团,任由秦欢乐扯着后腿,给抱了回来。
老太太高兴坏了,忙着给猫顺毛喂罐头,连声道谢也没有,就把秦欢乐撵出了家门。
秦欢乐无所谓的又隔着门叮嘱了几声,家里煤气一定要关好,有问题一定找警察,可一个回应都没得到。
阳光正好,他眯眼坐在楼下的长条椅子上晒太阳,现在慢慢的有了一种感觉,仿佛在市局的日子才是黄粱一梦,而这整天捞猫救狗的日子,才是属于他的生活常态。
小飘蜷在旁边一口酸菜缸的背阴儿处,忽然有些恍惚的说:“老秦,这一切,我好像见过。”
秦欢乐“哼”了一声,“这位朋友,对生活的场景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来,不要惊慌,不要失措,更不要以为自己穿越了时空,跟我大声念,这只是因为我日复一日的生活,全都是无意义的单调重复......”
小飘眼神渐冷。
秦欢乐识相的收了声,“知道了,我不是都答应你了嘛,接下来我生活的重心,就是帮你找腿,找脖子,找记忆,成不成?”
电话一响,秦欢乐一接,先笑起来,“潘哥,是我自己来了,小活儿,就没等你,嫂子又给我带东西了?太不好意思了,上次的蜂蜜和西洋参还没吃完呢,别又说是超市打折的,我看了日期,都是好好的!行,我这就回所里了,今儿得早一点儿下班,晚上有同学聚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