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蓓蕾在低矮狭窄的走廊里小心翼翼的向前探勘。
一间间昏暗的房间,分不出明显的区别。
走廊顶棚的灯泡不时明灭,龚蓓蕾静下心来,突然发现了远处其中一间的门缝,会在走廊里短暂的黑暗罅隙中,透出一缕幽光。
她背贴着墙壁,快速的移动向远处的房门前,这探头一张望,立刻不淡定了。
这房间,怎么有点儿闺房的意思啊?
虽然连干净整洁的程度都达不到,但贴墙放着的一个暗红色丝绒面旧沙发,连着上头垂下来的一副蕾丝边儿的旧帏幔,都充分显示着房间主人的少女心。
沙发旁边立着一个旧木头柜子,几个肮脏不堪的芭比娃娃缺胳膊少腿的摆在上头,也不知是从哪里搜罗来的。
沙发另一边儿,散落着几张花花绿绿的糖果玻璃纸,一束彩色的“勿忘我”干花插在一个剪开了三分之一的矿泉水瓶子里。
这是个女孩儿的房间,龚蓓蕾第一时间就有这样的直觉。
只是对比她自己的房间......
她回头顾望了一下,悄无声息的潜了进去。
一直产生微弱幽光的——进门后才发现——是门旁墙壁凹槽里的一盏星星图案的小夜灯。
龚蓓蕾不争气的稍微缓了缓......这气氛真是格外瘆人,尤其那一张张娃娃残破的脸上,都笑容灿烂昂扬的对着她笑的欢畅。
这里即便不是耿真的房间,也应该与他们二人有重要的联系。
龚蓓蕾几乎是凭借着搜证的职业本能,开始徒手从有限陈设的隐蔽地方摸索起来。
很快,她摸到沙发靠近地面的侧沿,掩在层层堆叠的帏幔下面,有一本亮皮包面的笔记本。
她借着晦暗的光亮,快速翻看了几下,一个没留意,就从里头飞出一张裁剪过的照片来。
照片上一个不大的铁笼子,里头蜷着一个面目惊恐的青年男人,这人不是毛万里,也不是龚蓓蕾在案卷资料上看到的任何一个人。
她连忙拨开掉出了照片的那页,上头寥寥几行歪歪扭扭的字,毫无感情波澜的描述着这个男人被杀害的全过程,页码下头标注了一个“7”的数字。
果不其然,这是一本“笔记”,集邮一般记录着每个被害人被害的过程,有的还记述着在此过程中遇到的“技术”难题,以及下次动手时需要的注意事项。
一页一页翻过,一张张规制类似的照片上,与冰冷的文字不同,呈现出更加触目惊心的惨烈,龚蓓蕾瞳孔中刮起无声的飓风,风眼席卷之处,只有照片上那一张张惊恐万状的脸......有跪地求饶的,昏迷不醒的,苟延残喘的,还有捧着自己被割裂的残肢崩溃哀嚎的,以及萎顿倒地、却被连着头发一起剃掉整面头皮的......
龚蓓蕾若是寻常时候碰到这样的现场或证物,一定免不了要矫情的干呕几声,可眼下条件不允许,她生生咽了回去,手指快速的向后翻动,果然在最后一页,看到了半靠在笼子里的田公子,而不远处,地面上散落着尚未肢解完的一块块残尸......她心跳越来越快,顺着旁边的标注,看到了毛万里的名字......
她指尖冰冷,快速呼了两口气,暗暗给自己鼓劲儿,才快速翻动了一下笔记本,再次确认每张照片里面笼子所在的角度,都是差不多一致的。
她把笔记本塞进怀里,两手伸出拇指和食指,合围比成一个相框,在房间里模拟着拍照者的视角。
一模一样的墙角,门边墙面的的凹槽......
龚蓓蕾猛地一回头,倒退着坐到了那遍布污迹的沙发上,身体向塌凹的坐垫中间一陷,跟着心里失重似的一紧。
眼前仿佛看到了那一次次屠宰场般血腥残酷的凶案现场,耿真就是这样盘腿悠闲的窝在沙发里,笑眯眯的看着那些无助的被害人绝望的哭喊、求饶......
上下左右在她心里颠倒了一个个儿......在这个世界上,想做一个有温度的正常人,原来于某些人来讲,竟是如此求而不得的艰难。
也许耿真曾经也被生活摧残压榨过,她不幸的童年与伤痕累累的成长经历,将她层层雕琢成了一个面目狰狞模糊的冷血怪物,成了她残害同类顺理成章的心理动机,成了她在罪大恶极后仍有望被多情薄泪者同情怜悯的理由,可从她将自己放在了被俯视的地位上的那一刻起,偏执的仇恨着命运如何对其不公开始,她就已经放弃了拯救自己人生的机会,忘记了那所谓的命运,都不过是归因于自己在当时当刻作出的那一个个看似毫不起眼的选择所串联起来的因果。
她不敢照镜子,也许并不全为了变形的面孔,而是怕在里面看到,自己经年累月下,被岁月异化出的那张脸孔,已经与造成自己人生悲剧初始的那些怪物们,一般无二了。
龚蓓蕾心情沉重,同为女性,更有种物伤其类的哀切。
她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脸,警醒自己必须保持理智冷静,不要忘了自己一直坚持不懈从事的工作的终极目的,不仅是要给无辜亡者一个告慰,更是要给所有仍在黑暗中跋涉着奔向光明的人,一个公正的交代与希望的昭示。
她抬头再次望了望逼仄房间内漆黑的顶棚,内心油然而生出一股感动自己的浩然正气,她决定暂时把无畏闯进这龙潭虎穴的目的中,寻找老秦这个选项,先......嗯......降到第二位。
比照着照片与现实中细微的差距,发挥业余时间趴在电脑前玩“一起来找茬儿”的过人功力,没一会儿,她就发现了机关所在。
隔板墙倒下来,后头的铁笼子里,昏迷的正是潘树的爱人。
笼子没上锁,龚蓓蕾将潘嫂背在身后,向外跑去。
一开门,先被一股浓烟呛迷糊了。
外头不知道哪里着了火,像海绵似的迅速汲取着走廊里原本就不充盈的氧气。
龚蓓蕾以手肘护着口鼻倒是可以,可潘嫂在她背上,照这架势,恐怕还没跑出去,就要歇菜了。
她只得整个人趴下来,拖着潘嫂的两腋,一步一步匍匐着往前挪。
周围都是浓烟,已经看不清两端去向了。
龚蓓蕾心气儿有余,力气不足,缺氧加上脱力,没一会儿就头晕眼花冒气金星儿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前行的方向对不对,只顾得上掏出粉饼,慌乱的用镜面那层四处照了一圈儿,还没来得及看看,就手里一滑......圆形的粉盒弹了出去,落进了浓烟里。
龚蓓蕾勉强用自己的身体护在潘嫂身上,用仅存的理智想着,自己还真是像老秦说的,有点儿缺心眼儿,刚刚大好的时机,不想着找到人赶快撤,替耿真在那儿悲春伤秋的感慨个蛤蟆啊......
她还得在联欢会上唱歌呢......
她还没给老秦买钱包呢......
她爸妈......
“龚蓓蕾!龚蓓蕾!”
遥远的地方......也许很近,她也分不太清楚了,反正一个熟悉的人,伴着熟悉的气息冲到了她身边,双手奋力将她抱了起来。
身体离地的时候,她还不忘嘱咐着:“宝剑,我没事儿,先救潘嫂啊......”说完,就安心的陷入了一片昏迷之中。
市局里。
孟队已经接到了延东旅店失火的消息,同事和火警一起救出了龚蓓蕾和被绑架的潘嫂。
不光孟金良,队里上上下下都呼出了一口气,最大的掣肘解决了,大家精力不被牵扯,更有利于集中起来搜找越逃的耿真耿强。
有限的人员又被召集在了会议室。
白板上贴着两张放大了的照片。
孟金良站在照片旁简要梳理了一下,“目前有效的线索很薄弱,联系不上秦欢乐,只蹲守在延东旅店越来越失去了意义,尤其火势扑灭后,内部空间更加显而易见,不是我悲观,只是我们不能再一棵树上吊死了,眼看天又黑了,没时间了,”他叹了口气,“田公子那边现在有个提示,这个......”他转头示意刘茗臻来给大家讲讲。
刘茗臻连忙道:“还是请我师兄进来吧,他是心理学方面的专家,对人的潜意识和......”
“诶?”一旁拿着手机的马姐突然诧异的插言打断了刘法医的话。
她不是这么没分寸的人,众人不禁都将视线聚集在了她身上。
马姐不觉站起身来,“这、这方尖碑,我就说是看着眼熟来着,我看见过宣传单啊,前一阵儿公交站、地铁站,贴的到处都是,这不就是世界公园里的那个、那个嘛!”
世界公园是延平的一个综合性游乐园,特色是里头仿建了很多世界各地著名的微缩景观,只不过水平有限,假的没边儿,除了六十岁以上可以免费入园的老人,以及只要可以撒丫子跑、哪都是天堂的小孩子,中间这截儿岁数的人很少往那儿去消磨时间。
“所以它最近搞了个什么冰雕微缩景观展,还有抽奖啊、花车啊,一堆噱头,我儿子还吵着要去来着......呦,不就是今天开园嘛,今天免票啊!”马姐越说越急,“您瞧瞧啊孟队,好多人都聚集在这个金字塔底下等着了,说九点整,会有各种面额的现金券从天而降呢!这儿,这儿,这冰灯塔,不就是和这高高尖尖的碑,叫什么来着,方尖碑......”
孟金良随着她的惊呼,早已经示意小吴去连设备了,接下来,整个会议室里的人,都看到了幕布上投射出来的巨幅视频上,正是世界公园此刻现场的喧闹情景。
这些视频都是一小段一小段的,拍的也不专业,有的连对焦都不瓷实,被游客上传到各自的社交平台上。
可就算真是这个地方,又跟耿强两人有什么关系呢?
“队长!”小吴一手捂嘴,一手抬手指着屏幕,蝴蝶似的冲到了幕布旁,直接站到了椅子上,垫脚指着幕布的最上角,“队长!这人、这人是不是老秦?我得妈呀,你们看,这、这是不是耿强?”
视频被放大之后清晰度有限,尤其公园里,此刻人头攒动,各种灯光如昼、摩肩接踵,蚂蚁似的芸芸众生下,根本分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可小吴这一白天四下里比对搜查耿强的视频,那张老脸,加上那微瘸的身型,每个姿势都牢牢的刻在了小吴的视网膜上,连中间起来去洗手间的空隙,想溜号想想女朋友,脑子里都还是晃出了耿强那张脸,吓得差点儿某个器官出了毛病。
大家都聚到幕布前,刘茗臻眼睛越瞪越大,“是不是秦欢乐我不确定,但这个人,十有八九是耿强!”
孟金良却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他高声问马姐,“你说九点有什么活动?撒钱?”
马姐连忙点头,尽量准确还原着宣传单上的用词解释道:“撒现金券,从这个冰塔这儿......”
孟金良没听她说完已经动作起来,大声吼道:“快,让旅店那边留几个人,剩下的全部赶去世界公园,让距离最近的派出所先行支援!吴儿,快联系排弹组那边,就说世界公园疑似有人设置炸弹,”说着说着自己先急了,“他妈的,让他们赶过去先待命,不要惊扰到群众......要是、真敢在这时候搞个炸弹,看老子不弄死他!”
马姐拿着手机踟蹰了一下,“老大啊,要不要让园区工作人员先疏散现场人群啊?”
孟金良看了看手表,“还有时间,我们先全力试一试,实在不行再......大节将至,还是要谨慎一些,行了,抓紧行动!”
众人的神经都绷到了极限,瞬间奔向自己值守的岗位。
高耸的冰塔高耸入云。
园内张灯结彩,各种装扮成玩偶的工作人员正和拥挤的游客们拍照嬉笑着,糖葫芦、棉花糖、彩灯气球、踩高桥的小丑,将仅余的空隙填满,不给人群任何寂寞的喘息。
世界公园经营的一直不景气,新领导上任请了策划公司搞了好几个月的方案,就憋着借着年节玩票大的,炒热气氛和话题度,打个翻身仗呢。
如今所有微缩景观边上,都砌了个同样规模和造型的冰灯,只不过冰里内置的彩灯都没有点亮,单等着吉时一到,从园区中心最高的金字塔和方尖碑位置开始亮起灯,顺便洒下噱头,借着人声鼎沸,必然效应空前火爆。
秦欢乐脚下一滑,坐到了冰面上——脚下是将近二十米的落差,周遭光滑毫无抓手凭阑,可供栖身的,只有金字塔临近塔尖位置周遭,一圈一米宽度的平台。
而塔尖处已经事先放置好了遥控礼炮,将会在预定时间射出现金券和礼品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