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伸出一只手,手里攥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卸下来的半截铁管子。
就悬在秦欢乐脑袋上方,他能看见,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来,四处躲避着来自铁管的攻击。
可四面八方都是铁管,无论他怎么防御,铁管的位置总是处在他的脑后。
行吧,来试试谁的动作更快吧。
秦欢乐开始毫无规律的蛇形闪避,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力图让对方的攻击无从着力。
不多一会儿,连他自己都被自己晃晕了,眼前一虚,瞧见某一面镜子中的自己动作滞后于其他镜子中的身影,稍一迟滞,就被身后的铁管稳准狠的集中了后脑。
“咣”的一声闷响,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闷痛。
那个身影倒下后,仿若多米诺骨牌一般,一个个镜中自己的身影渐次被击倒,最后,他自己也无可避免的感到一种难以抵挡的头晕目眩排山倒海而来,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只是对方好像并不以置他于死地为目的。
他很快恢复了知觉,脑袋还是有些迷糊,整个人俯面趴在地上,两条腿分别被两个人拽在手中,被拖行着穿过一条阴湿肮脏的走廊,像一条被拖拽的死狗。
脸皮再厚,擦在地面上也难免带来疼痛,他悄悄抬起下巴,垫在了衣领上,却刻意的调整呼吸,尽量使自己的清醒不被发现。
这两个人,不出意外,应该是耿真和耿强。
走廊的环境,他在明灭不断的晦暗灯光照射下,也瞄了个大概其,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
他悄悄的勾了勾唇角,保持缄默,静观其变。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是两人的步履过于缓慢,一直到秦欢乐的精神都有些涣散了,才在一间暗红色的大门前停了下来。
这门与两侧的隔间简易门不同,只是还未及敲门,大门便从里侧被拉开来。
秦欢乐低到尘埃里的视线带有天然的隐蔽性,他闭上了眼睛,被耿强敷衍的扔在门边的角落里,等了一会儿,才悄然眯起一只眼睛,小心的观察着周遭的环境。
不大的房间,方方正正,没有任何陈设,只有中间一个圆形半人高的汽油桶,里面浇了油,燃着的木块“哔剥”作响,不时伴着黑烟在半空中炸起几个火花。
“准备好了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秦欢乐心头一跳,这里还有第三个人,而且不是潘嫂!如果只有耿真耿强,他还能有自信趁其不备的时候骤然暴起比划比划,可再加上一个人......关键潘嫂的情况未明,让他摸不清状况前,实在不敢轻举妄动。
耿真情绪像是十分兴奋,从怀里掏出一把尖锐的厨刀,狞笑着说:“爸,要不让我动手吧。”
“你行吗?”假史鸣的语气像是有意逗弄,却隐隐含着一丝轻视。
耿真听出来了,半边可控的脸孔上显出不服气来,略微拔高了声音反驳道:“不是要拿他当引子吗?我真是不明白,这么个傻大个儿,有什么可重视的?我瞧着,还不如毛万里呢!”她把刀在手里掂了掂,“爸,不用麻烦你,我让给他来个痛快的!”
假史鸣眼神莫名,背手站在一边不说话。
看着耿真就要朝着秦欢乐的方向而去,耿强一把拽住了耿真的胳膊,“孩子,你别乱来。”
“怎么乱来了?”耿真稍微侧了下脸,声音里带了寒气,又带着期许,“快点弄完,我的脸就能好起来了,是吧?”
耿强缓和了一下语气,“嗯,不过要放干净血,你不能乱捅,”他伸手去接耿真手里的刀,“他个子高,我搬不动,你帮我板正他的脖子,我来放血,这样还快些,行吗?”
耿真也不是非动手不可,主要还是被假史鸣的语气挑拨了一下,有点不服气,这会儿看了看耿强,不愿意执意违拗他,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松了手,将刀递到了对方手里,转头朝着秦欢乐走过来。
秦欢乐压在身下的双手不禁紧握了一下,决定等耿真板正他身体的瞬间,借势劫持对方,和另外两人对峙。
他屏住呼吸,面色不变,却暗暗咬紧了牙关。
耿强跟在后面,与耿真之间不过错着一步,他看着那个瘦弱的背影,突然面无表情的垫了一步上前,毫无预兆的,一手按在耿真的肩膀上,一手不留余地的送出刀。
二十公分长的厨刀闪着寒光,“噗”的一声,齐根没入了耿真的后心。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毫无预兆。
耿真身体顿在原地,唯有头极其缓慢的转向耿强的方向。
她仅剩一半正常的五官一派错愕的表情,微张了嘴唇,一个“爸”字还没喊出偏旁......耿强扽着她肩头的手一使力,右手握紧刀柄,又猛地拔了出来。
带出的血液喷溅出来,刀红了,他的袖口也一片嫣红。
耿真麻袋一般斜着栽倒在地,正常的半边脸压在满地的血迹中,再没了声息。
秦欢乐猝然睁开双眼,眼前正对着耿真那半张死不瞑目的脸。
他压抑着胸腔剧烈的起伏,就听见假史鸣戏谑的说:“心疼了没有?毕竟跟了你这么多年,还以为你真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呢。”
耿强一直背对着耿真的尸体,嘶哑的说:“我有自己的女儿,要不是看这女人死了半边的身体适合安置我女儿,我早了结了她了。”他喉间不自然的滚动了一下,难得情绪激动的看向对方,“这样就行了吧?我女儿一定能回来吧?你没有骗我吧?”
假史鸣还没说话,耿强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咒骂,随即被从身后遏制住了喉咙。
秦欢乐到底年轻,身体素质比耿强好了不是一点半点,他夺过刀,架在耿强脖子上,再也不能压制自己胸腔内想骂娘的冲动。
“你他妈的有病吧!你还是人吗?啊?一言不合你就杀人玩?就算养个小猫小狗,跟在身后摇尾巴,也有感情了吧?这他妈的一个活生生的人啊,叫你爸,跟你生活了十年了,你说杀就杀?不是前一句才说了要给老子放血吗?你倒是放我的啊!你捅她干嘛?”
他吼的声音都颤抖了,尽管耿真罪大恶极,可毕竟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啊,当她如此突然的被深信的人杀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的内心仿佛起了八级地震,晃的一片稀碎。
生命如此坚韧,又可以如此脆弱,饶是他工作如此,也还是感到一种无处宣泄的无力感,泄洪般爆发出来。
假史鸣退后了一步,却没再说话,反而饶有兴味的将注意力再次倾注在了秦欢乐身上,一副十分期待的样子。
秦欢乐一拳打在棉花上,挟持着耿强向门边退了两步,“别心存幻想了,你们跑不了了,先带我去找你们劫持来的那个女人!快!”
耿强没说话,面无表情的看了看假史鸣,又看了看地上的耿真,好像秦欢乐不过是一个屁,毫无被关注的价值。
“先生,她咋还没反应?我女儿咋还没回来?”
假史鸣眼睛却是望向秦欢乐的,“急什么,仪式不是还差一步嘛,这个警察,不能放血,得活祭,不是都告诉过你了嘛。”他微笑了起来,“你夺刀啊,或者自己撞在刀刃上......”他充满诱导的声音压得很低,“他是个警察,他敢杀你吗?你犹豫什么呢,你放心,你死了,地上这个才会醒过来,一步一步的按照仪式来,我会帮你召回女儿的......”
怀里的耿强果然意动,居然真的突然引颈向刀刃撞过来!
“你放屁!”秦欢乐吓了一跳,还好从那个假史鸣说话时,已经设防,此刻连忙顺着耿强的动势挥出执刀的手,又抬腿从身后将耿强踹出去几米外,脸上愤怒的发红,一个没忍住,直接想问候假史鸣的十八代祖宗了。
眼看着耿强踉跄几步跪趴在地上,又颤颤巍巍的翻转过身体,想要扑向自己,秦欢乐冲口吼道:“周明!”
耿强果然一愣,但脚尖顿了一下,又继续向前,反正连樊玲的身份都被查出来了,自己的身份被查出来又能怎么样呢?他什么都不在乎了,活得像不像个人,早已经不重要了,眼下唯一的盼头,只有让女儿回来,回来......
耿强眼中俨然带上了孤注一掷的决然。
秦欢乐慌的一逼!
他不怕和这俩人近身肉搏,可架不住其中一个一心求死啊!
他连忙倒退着去推门,几下没推动,眼看着耿强扑了上来,只得一闪身,急忙的避向汽油桶后面。
耿强紧跟其后。
秦欢乐觉得三观真是碎了一地,没想到自己有一天需要用这样的方式自救......他快速的翻手执刀,将刀尖抵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哈,活祭是吧?信不信老子不活了,啊?!”
这话虽丢人,却管用。
耿强果然迟疑了,停了下来,又去看假史鸣。
假史鸣却毫不紧张,只说:“也行。”
“行你妹啊!”秦欢乐急喘了几口气,贴身的衬衫已经完全湿透了,他看向耿强,大声吼道,“你知不知道谁告诉我周明的事,嗯?”
耿强没反应,显然并不在乎。
秦欢乐怕他再冲动上前,只能不留空隙的继续喊道:“是徐医生,陈宛平他老公,就是那个你们接了人家生意,又反悔了去剐成医学标本那个!”
耿强记得这个人,他和耿真当初一个接了陈宛平的单子去杀她老公,一个接了徐医生的单子去杀他老婆,后来看到家里有个稚龄的小孩子,不知道怎么撩了一下两人心里的弦线,当天吃晚饭的时候一合计,陈宛平没死成可能是天意,那就先解决了姓徐的吧。
可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耿强根本不在乎,死个人,在他眼里跟死个蚂蚁没有区别,毕竟以他几十年的体验,活着的痛苦早已麻木了共情的能力,像耿真死了一半的身体一样,他的身体虽然没事,可总觉得皮囊里的灵魂,早已死了一大半。
可是......他犹豫了一下,那个姓徐的,为什么会知道自己叫周明呢?
假史鸣的眼睛终于闪了闪,冷声催促道:“快去!”
“周明!”秦欢乐抢先一步,破锣嗓子竭力盖过假史鸣,也多少震慑动摇了耿强的动作。
“你好好想想,是谁让你杀徐医生的?是谁?我不知道答案,你自己想!我只是要告诉你,那个让你杀徐医生的人,就是有意隐瞒你事情真相的人!周明!周明!你这些年,你辛辛苦苦,节衣缩食,你攒的那些钱,国内国外的,是不是都寄给一个人了?嗯?”
耿强眼中突然蹿上一股恨意,“你怎么知道?”
秦欢乐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你不是好奇吗?你当初出国打工,攒的钱都打到了老婆名下的存折上,怎么多年之后回来,老婆女儿音讯全无,寄出去的钱却依然有人按时取,这成了你和家人之间唯一的联系了,是吧?即使后来你知道了她们车祸去世的事,却还是保留着一线希望,一直给那张卡上存钱......”
“他是谁?收钱的人是谁?为什么他会有我女儿的消息,每隔一两年就会通过人传话说一两句关于我女儿的消息?为什么?”耿强嘶吼着。
假史鸣皱眉向前迈了一步,“你还和他磨叽什么呢?”
“你闭嘴!”耿强变调的吼了一声,冲着秦欢乐喊道,“你说!”
秦欢乐看着他,反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从何说起了。
三十年前,徐医生的父亲还是意气风发的年纪,生日那天喝多了酒,和做外贸生意的朋友借了辆小汽车,一个个送完了聚会的朋友回家,自己撒欢儿的在路上狂奔,享受着醉酒后的余欢。
月光洒下来,白花花的像银子。
他荒腔走板的嚎了两嗓子,眼睛有点儿发辣,眯上眼睛揉了两下,再睁开,忽然看见一个身影从路边野兔子似的跑过来。
徐父吓得一哆嗦,想踩刹车,却在慌乱中把油门踩到了底。
当他一身冷汗的停车下来查看时,地上躺着的人,早已经成了一个血葫芦。
夜深人静,路上没人没车没灯。
他第一反应是把人扯上车,踩了油门往医院狂奔。
可开着开着,冷汗就从额头流下来蜇了眼睛......这要是死了,自己怎么说得清楚啊?更何况夜黑风高,根本没人看见不是......
念头闪过就止不住了,他忙不迭的调头回去,在出事的地方,又扯着那女人下了车,这才发现那女人厚重的棉衣怀里,还抱着一个襁褓,用手探了探,一大一小,都没了气息。
徐父彻底醒了酒,连滚带爬的返回车上,一路开到了郊区江面上,一直到天亮了,才缓过这口气来。
他擦洗了车,还给朋友,提心吊胆的等了好些日子,一直没有警察上门来找,这才稍稍安下了心。
又过了几天,借车的朋友送来个存折,说是换车座的时候发现的。
他没敢吱声,接过来埋在了院子里。
后来打听到了车祸去世的女人家里没闹起来,是因为娘家没人了,只有个丈夫,还出国打工去了,“那赚的还不得是外汇啊,啧啧,可惜了。”聊八卦的人说。
徐父心里长了草,挖出存折,用写在最后那页的一行娟秀密码,取出了第一笔钱。
岁岁年年,钱按时按点,从徐父心底的猩红,终于变成了肆意挥霍的天外横财,以至于变成密不可宣的传家宝,临终,又传到了徐医生手里。
只是个中原委,徐医生也没和媳妇透底,他开始多少有点儿显摆,蛇蛇蝎蝎的说是国外一个独身姑妈的信托基金,媳妇用这钱给娘家弟弟买了房子,娶了媳妇......后来因为钱的用途,两人常有龃龉,他心烦时忍不住在外面养了个小护士,被媳妇发现了,摊牌说要是离婚,这个姑妈的信托基金也得有自己一份,还要找律师彻底清算。
要查这个......这可不行!
他慌了,不知怎么魔怔的在网上联系了个人,帮他杀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