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金良亲自带队,动作神速。
他看了一下腕表上的时间,凌晨三点四十八分。
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多小时。
龚蓓蕾跟在孟金良后头,抬起手背很没形象的抹了一下鼻涕,缩着肩膀打量了一下面前这座华丽的建筑,鹤立鸡群的风格,很有些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违和,“老大,这......行不行啊?”
在众人面前的是座独栋别墅,很后现代的流线造型,后半部分与平常别墅无异,只是前半部分的庭院,全部密封成了玻璃罩子里的阳光房,老远一看,茫茫白雪中一片郁郁葱葱,像海中的孤岛,很有些魔幻的落差。
这就是在延平街被知巷闻的、朱公子的那栋遗世独立的植物园。
朱公子的父亲和田公子的父亲平级。
所以两人便无可避免的成了吃瓜群众们最爱拿来做比较的两个极端示例:朱阳春白雪,田下里巴人。
田公子日常行事越是俗不可耐、不求上进,越是衬托出朱公子品行端正、卓尔不凡。
可具体怎么个“不凡”法,却也只是存在于人们的臆想中,与他赫赫萱萱的名气相比,真正见过他本人的,倒还真是寥寥无几。
龚蓓蕾大眼珠子叽里咕噜的一转,搓着手嘀咕着,“要是现实生活里,我还是更愿意和田公子那样的人打交道,虽然二虎吧唧的,但心眼儿浅,一眼望到底了,不像这位,给自己打造这么一顶高帽子,端在云彩里头,今儿配不配合的不好说,一个弄不好,别再记仇,以后给咱们小鞋穿。”
孟金良也没见过这位衙内,心里打鼓,可正因为对方位置特殊,若是真出了问题,可以料想局面只会比现在更复杂。
“咔”的一声,厚重的电子门却自己开了,弹开了一个几指宽的缝隙。
“矮马!”龚蓓蕾没有心理准备,吓了一跳,不觉往后退了一步。
孟金良眼睛向里面打量了一下,整整衣冠,推门走了进去。
随在他后面的本来还有几个刑警,可大门却在他走进去之后,自动关闭了。
从外面可以隐约看见阳光房里面的动态,眼见暂时没有危险,众人倒也没有轻举妄动。
毫无准备,一股湿热扑面而来,夹杂着多种草木繁复的清新。
在此之前,孟金良心里想过很多种世家子弟或倨傲凌人、或自视骄矜的样子,却万万没想到房内迎出来的人,居然会是这样的形象!
他眼睛一闪,快速收起了诧异。
光辉不凡的朱公子,坐在一部自动化的轮椅上,轮椅向前行驶了一小段,稳稳的停在了一棵芭蕉树下。
夜灯加上加湿器,在两人之间徒增了一堵迷蒙的墙。
遥遥望过去,轮椅上的人五官尚算清秀,但面颊凹陷,身型枯萎佝偻,胸前盖着厚重的毛毯,头部不可控的微微偏向一侧,靠在一个小软枕上。
孟金良张张嘴,愣了一会儿,才清清嗓子公事公办的说:“打扰了,我是市局......”
“我知道,孟队。”朱潜面目疏淡,语气亦如此。
孟金良挑动了一下眉头,“那我就不出示证件了,朱先生,我们正在追捕两个危害性极大的刑事犯,根据线索,他们很可能逃逸到了......”
“不会,”朱潜波澜不惊的截断他,“我的身体情况特殊,我父亲为我的安全考量,在这里安装了最先进的安保系统,没有任何人能悄无声息的擅自闯入,这点你们放心,还是不要在我这里耽误太多时间了。”
孟金良隐隐向四周扫了一圈儿,确实如对方所说,这里的监控和安保系统都十分齐备。
“为了安全着想,还是希望你可以给予理解,让我的同事进去......”
“孟队长,不送。”他拒绝的不容置疑。
门后传来几声闷响,是龚蓓蕾屈指敲击钢化玻璃板的声音。
孟金良面无表情的瞥了一眼,转身欲向后走,余光瞥见朱公子也正按动按键,要驱动轮椅向回走,自己不由得顿住了脚,拔高调门儿叫了一声“朱公子”,他眼睛冷冷的射向对方侧过来的目光,徐徐的说:“门口不远处有一辆‘延A5800’的车,是在你的名下吗?”
朱潜看过来,顿了一下才说:“是。”
孟金良勾起唇角道:“这辆车曾经出现在市内春天会所门前,开他的人叫肖安华,不知道朱先生是否认识?”
朱潜收回目光,“不知道是不是朋友的朋友,我在这里,不太出门,车辆偶尔会借给有需要的人,孟队不相信的话可以用自己的渠道去验证。”轮椅调转方向开向室内,“不送。”
孟金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内,只觉得像吃了一只苍蝇般难受,有种上不去下不来的感觉梗在胸口,那不是来自一个残疾人的灰败厌世......他敢打赌,就算对方是个生龙活虎的健康人,这副惹人厌的德性也一点儿不会收敛。
他很想啐一口去去晦气,到底还是忍住了,转头大步走了出来。
他前脚迈出来,大门后脚就严丝合缝的关上了。
龚蓓蕾啧啧称奇,“真是高科技啊,和这一比,我们家的装修真是土包子!”
到了公共地面上,孟金良恶狠狠的唾了一口,冷眼斜了一眼龚蓓蕾,“刚才什么情况?”
“哦哦,”龚蓓蕾这才汇报道,“沿途搜寻的同事刚才打电话,潘树家前面那一排小食店确实都被人砸开了锁,地上有电瓶车轮胎印,一路沿着尽头的小路拐到高架桥的下面,都是按照老秦的推测来的,可是桥旁有个从前维修工程队留下的野厕所,在里面......我们的人找到了一辆电瓶车,轮胎印与小食店里留下的吻合。”
孟金良眉头立起来,“这么说,他们根本没有朝着郊外来?很可能在那里弃车......也许就是有意引着我们往这边来......是为了拖延时间?”
“那不知道,”龚蓓蕾放大了手机上的照片给孟金良看,“按照现场的脚印来看,应该是耿强背着潘树爱人,耿真在旁边搀扶,方向......像是又返回了市里?”
孟金良深深的呼出一口气,“留两个人在这里警戒观察,剩下的,先回市里,通知后援组,重新甄别高架桥周围的市政监控,不要漏掉任何一点可疑的线索。”
“是,孟队!”龚蓓蕾打完电话,忙小碎步跟在后头,亦步亦趋的好奇,“刚才模模糊糊的没看清楚,那个大名鼎鼎的朱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啊?高矮胖瘦?长得帅不帅?和姓田的比呢?”
孟金良听着这人名字就有点儿上头,故意甩开大步上了车,也不等龚蓓蕾上车,就启动了车辆,打头开了出去。
龚蓓蕾一撅嘴,讪讪的钻进了后面那辆车。
寒风打着胡旋儿,将人影冻在了地面上。
秦欢乐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两手插兜,缩着肩膀,像一个无处安放的幽魂。
他刚从陈宛平那里出来。
脚下的路越走越荒僻,他却全然未觉,脑子里过电影似的将这段时间以来的事情一帧帧的过着,脚下完全凭着本能向朗华走着。
颜司承打开房门,看到的就是门外裹挟着寒气的秦欢乐,一张心事重重的胡渣脸。
他一手撑在门框上,风尘仆仆的斜倚着,腰背松松垮垮的,唯有一双眼睛带着灼人的精亮。
颜司承不解他的来意,紧了一下仓促起身的睡袍腰带,脚下一偏,让出一条通路来。
秦欢乐却没有想要进去的意思,他额角靠在手腕上,歪头向上看着颜司承。
“颜老师,除了灵魂,你想要什么就拿去......我想和你换一件事。”
颜司承在他脸上仔细的打量了一番,确定这个惯常稀里糊涂的人,不是又一次在和自己打趣逗咳嗽,淡淡的笑了一下,“一个人,除了灵魂,其余的都没什么价值。”
“也是,”秦欢乐自嘲的点点头,“尤其是我,卖肾卖身,论斤算,还及不上猪肉金贵,不过......”他松散的勉强直起身站好,“你一次次涮着我玩,这小费总是要给一点的,所以你今天必须挑点儿啥换,没商量!”
颜司承抱臂看着他,“强买强卖?那......先不说你有什么,先说说,你想换什么?”
秦欢乐顿了一下,才正色道:“我要和徐医生、唠唠。”
返程的路上,无车,一路通畅。
孟金良原本是想先回市局的,可小吴的电话打了过来,他只好在路边停了下来。
“队长,筛查失踪人员的结果出来了,有点儿、有点儿......”
孟金良正是烦躁的时候,直接骂道:“舌头捋直了,别扯没用的!”
小吴那头拿着资料纸,下意识的挠了挠后脑勺儿,“近十年延平的失踪人口,加上周边各村镇的,一共一百三十四名,男女老少都有,年龄也各异,除去精神异常的,年老有阿尔兹海默症的,六岁以下存在被拐卖嫌疑的,统共还剩下二十一个人......”
孟金良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却迟迟没听见下文,不禁催促道:“说啊!”
“没、没了!”小吴一哆嗦,不知道孟队的火气怎么一下子这么冲。
“那行了,继续找规律。”孟金良刚要挂电话,就听见话筒里传来小吴的喊声,“孟队,等等,等等!”
小吴一咬牙,脑袋上宛如顶着一颗雷,生怕下一秒就炸了,豁出去的快速说,“老大啊,主动报案这边没看出什么,我就想着有没有其他可能,结果看了户政上次人口普查的结果,发现倒是筛出几个失踪人员来,其中有一个人的情况,我怎么越看着越像是、越像是这个假耿强啊?”
“你说什么?好好说!”孟金良神情严肃起来。
小吴低头看着手上那张资料纸,“这人叫周明,按照资料上看,要是还活着,今年应该五十六岁了,三十年前办了出国务工签证,就再也没有归国记录,也没有续签记录了,而且在该国的签证系统上搜索,周明的签证也早就注销了,等于说是人间蒸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种。”
“你好好看看,既然办过务工签证,应该有这人详细的资料,前几天技术科是取过耿强耿真两人的血液和指纹样本的,比对了没有?照片呢?证件照,和耿强看着像吗?”孟金良急道。
看着孟队车停的太久了,龚蓓蕾开门,顶着风跑向孟金良的车,钻上副驾驶的位置,搓搓手,“孟队,小吴发来了失踪人员的名单和简单资料,有二十一个......”
孟金良看了她一眼,她眨眨眼,连忙闭了嘴。
“有照片,可年头太多了,模样都变了,但我看着,眉眼上,还有脸型,隐隐约约的,挺像。”小吴再次快速梳理了一下周明的资料,“以前的户籍资料没有这么全,还是纸质档,转入电子档的时候遗漏了很多具体信息,我、我再看看,还有什么有用的,”他声音越说越低,絮絮叨叨的,像在安抚孟队焦躁的情绪,也为了不让汇报出现空档......
“啊,有了!”小吴两眼发光,“他配偶栏里有名字,他有妻子,还有一个女儿......”
“什么?能联系上吗?”孟队身子都坐直了。
小吴悄悄呼出一口气,“死了,都死了......他父母是......是自然死亡,他妻子和女儿是......哦,这儿呢,是车祸死亡,时间就是在他出国务工后的......七个多月吧,孟队,资料就这么多了,你看,现在怎么办?”
孟金良尽量使自己的思绪冷静下来,就算耿强真的是周明,耿真真的是樊玲,可是对现在追捕这两人能有什么指向性的帮助呢?和他们绑架越逃有什么关联呢?他们舍弃了唯一的交通工具,费这么大力气,会藏身到哪里去呢?
他一甩门跳下车,掬起一捧路边的积雪,狠狠的往脸上搓了两把。
湿凉激冷让他生理上本能的一瑟缩,就听那边龚蓓蕾像被踩了尾巴的夜猫子,尖声嚎了一嗓子。
龚蓓蕾忽闪着那张资料纸跌跌撞撞的跑过来,脚下一滑,来了个屁股蹲儿,就这着坐着滑到了孟金良身边,“孟队!你看,你快看!”
孟金良狐疑的接过资料纸,上下快速扫了一遍这些人的简要资料。
越看越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顺着毛孔眼儿窜上来,比积雪还让人遍体生寒。
龚蓓蕾在旁边磕巴着,“这名单里,属蛇的,怎么正正好好的,有十一个人啊,而且我记得那个被剐了的徐医生,也、也属蛇......”
孟金良攥着名单,蹙眉冷声道:“毛万里,也属蛇!”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拿起电话拨给小吴,“快核实,潘树的爱人,是不是属蛇!”
资料就在手边,小吴扫了一眼,忙汇报道:“她不属蛇!”
孟金良刚要说话,龚蓓蕾却颤抖着双手去抓住了他的胳膊,语不成调带了哭腔的说:“孟队,怎么办啊,老秦那个二愣子,也、也属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