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微微有些沙沙声传来。
路口一侧的广场上,立着一块巨幅的屏幕,此时上面没有花红柳绿的广告招贴,却在雪花纹路后,显出一个端坐无脸的人影来。
秦欢乐脚下没有挪动分毫,隔着浩渺的距离,却依然听得清、看得见。
他后知后觉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该有的都有,每根手指头都骨节分明,可迷迷蒙蒙的,隔着掌心,竟像是仿佛能看见地面上的细小石粒。
“秦欢乐......”粗嘎的声音响起,屏幕上的人影微微动了动,左右手互相拽掉了套在上面的紫色手套,一双孱弱到畸形的手便坦露了出来,他十指交握,安放在桌前。
秦欢乐一脸冰霜雪雨,死死的盯着屏幕上的人,“我知道你是谁,可你未必还记得我,我不想听你任何废话,只想告诉你,别动我身边任何一个人,否则......”
“我知道你是谁。”屏幕里的声音带着一抹吊诡的笑意,却辨不出真实的喜怒,说着,一只干枝般的手,从屏幕里徐徐伸了出来,随着这个动作,那块屏幕也被无限延展着,眨眼之间穹顶般倒扣了下来,竟宛如滚滚天幕!
那只手在秦欢乐面前不过咫尺之地停顿了一下,指尖直点在他的眉心处,“我留了我的眼睛,在你额间,可惜姓颜的毫无警惕,呵,所以你混沌,我亦看不清,你洞悉了真相,我又怎么会看不见?”
“真的是你......”秦欢乐轻声喟叹,尽管他此前已经在心中粗浅的勾勒出了此人的轮廓,但如今一朝被亲口证实,再结合从前的种种过往经历,仍然感到一阵不真实的恍惚。
他顿了顿,再次迎头紧视对方,“都到了打明牌的时候,就别表演什么要不起了,是王是炸,甩出来才见真章呢!你藏头露尾的这么久,自己不觉得无聊吗?是个爷们儿,就摊开来说,朱潜......或者说肖虎,你到底要怎么样?”
“朱潜,还是肖虎?”人影微动,收回了手,口气中满是忆往昔的回味,“这个名字,我真的是很久都没有听到了,这中间,我还有过很多名字呢,每个被人叫上二十几年,二十几年!”他的声音陡然阴鸷,咬紧了牙关,一字一句的说,“每个二十几年,都是身体残缺的日日夜夜,都是被人鄙夷厌弃......哈哈哈哈哈,只能唾面自干的无尽折磨!”
秦欢乐很想和这个偏执的人好好谈一谈因果,天道好轮回,前人播种一枝酸杏,后人哪来无缘无故的甘甜?
可他没有这个耐心烦儿了,他心里惦记着电话那头不知怎么样的花骨朵儿,惦记着被无主魂魄们争抢的颜司承,也隐隐不知道这个人疯狂不受控制之下,会如何对待他身边那无一不举足轻重的人们,任哪个出点事,他都受不了。
那样无望的目送着一个又一个亲人在眼前消殒,他决不愿再经历一回了!
“肖虎,明人不说暗话,咱俩没交情,直接说你的条件吧!”
视频中的人影蓦然收声,半晌才像个没有得到满足的孩子一般,带着淡淡的失望,冷声说:“咱们好不容易碰上,想谈谈心,就这么难吗?算了,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了,我没有条件,陌生人之间的交易才靠着冰冷的条件,我们可不是陌生人啊,我只想让你亲眼看一看......”
秦欢乐心中一跳,本能感到对方话中的阴阳怪气,绝不会是无的放矢,不禁蹙眉道:“看什么......”
只是他话还没有说完,脚下忽然一空,整个人快速的向下跌落。
四周直落而下的通道,宛如胶片一般在他眼前闪过,那是无数杂叠的活灵活现的生活片段,熟悉的人,陌生的人,无穷无尽,他宛如跌进了一条时光的隧道,双臂四探挣扎,却无可攀缘,只能在失重感的牵引下,跌入一个噩梦般的深渊。
“你是个野孩子吗?”一个在记忆深处已经有些模糊了的小胖子,嘴边噙着一块儿半融化了的巧克力,用壮硕的肩膀,撞了一下瘦猴儿一样的秦欢乐。
“你他娘的才是野孩子呢!瞪着你那用来喘气的眼眶子看看,老子有妈妈!”刚上小学的秦欢乐两眼冒火,像一个被人逼近死角的幼兽,此时他还没能熟练的将脸皮操磨得如城墙那么厚,点火就着得要去跟对方拼命。
“不是野孩子,那你的家长会为啥没人来参加?”小胖子不以为然,“我就是告诉你,足球队你不要参加了,你去和老师说,是你自愿不参加的。”
“凭什么?”秦欢乐一愣。
小胖子朝旁边的孩子一指,“你占了他的名额了,我们的家长都商量过了,说你这种野孩子没有规矩,和我们在一起,要带坏我们的。”
“你姥姥!带坏你们,老子现在就揍坏你们!”秦欢乐那脆弱的自尊心被刺激的体无完肤,他不管不顾的往前冲,用头顶撞上那小胖子的肚子,将对方顶了一个跟头。
小胖子坐了个屁股蹲儿,被巧克力糊了一脸,愣了一下,忽然咧嘴号啕大哭起来。
然而老师并没有拉偏架,反而公开在班里批评了那个小胖子,然后义正严辞的说:“我上次班会怎么和大家说的,让大家都要照顾秦欢乐同学,要体贴他,包容他,你们都忘记了吗?他和你们是不一样的,你们每天有爸爸妈妈接送,有温馨的家庭,换位思考,你们不觉得他可怜吗?”
年幼的秦欢乐拿起桌角的水壶,朝着黑板的方向一扔,疯了似的大喊:“我有妈妈!为什么可怜我!我并不是孤儿,我有妈妈!”
老师一脸无奈的隐忍,缓缓走上前来,给了秦欢乐一个拥抱,柔声细语道:“冷静,好孩子,冷静,老师懂你的痛苦,不闹了,啊,你要学着接受现实,哎,太可怜了......啊!”
秦欢乐一口咬在了老师的胳膊上,牙关紧扣,顷刻间就见了血丝。
在那之后,全年级从老师到同学,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他放学后只有一个人撒丫子跑到无人的废弃工厂边,自己和自己玩儿。
原来从小到大,他都是那个被孤立的孩子。
连最敏感最需要依靠的青春期,都是靠一个人咬牙熬过去的。
他从来没有单独的拥有一个生日,每年的生日,都是和一群同月份生日的孩子一起混着过的。
他开始学会了撩闲惹狗厌,周身冲撞着无处发泄的荷尔蒙,让他总是用错误的方式去觊觎一点温暖,又怯怯的不敢探手。
“小伙子,帮我拍张照片吧。”一个耄耋老人颤巍巍的递给他一支相机,指着背后的江堤对他说,“照得......端庄一点吧。”
在此之前,秦欢乐刚刚经历了一场稀里糊涂的被拒绝的初恋,那个人收了他一学期的早餐,转身却和他唯一勉强算作要好的朋友在一起了,还对别人说:“打赌他能送多久,没想到这傻子还坚持了好几个月呢,我都是悄悄扔掉的,哎呦,没有没有,这不是逗他嘛,我真一次没吃过!”
秦欢乐在门后顿了顿,他真的不是有多喜欢那个女孩,她只是在他整个学生生涯里,唯一主动对他说过话的人。
她在最后一堂晚课的雨幕里,小声和他商量:“我没带伞,淋雨回去会生病,你能把伞借给我吗?”
秦欢乐闷了半天,才闷出一句话来,“好,那我送你去车站。”
“别,别,”那女孩连连摆手,“我不想让别人看见......你怕雨淋吗?你不是男生吗?你身体挺好的吧,体育考试总拿第一......你能把伞借给我吗?”
秦欢乐站在江堤边,给那老爷爷拍了几张照片。
老爷爷面无表情的看了看,犹豫着问了他一句,“你觉得,这张怎么样?”
秦欢乐瞥了一眼,他照了好几张,完全没分辨出画面里的人有任何细微的表情区别,不禁不耐烦的敷衍道:“都挺好,你要用来干啥的?这江堤多少年都一个样,有啥好照的。”
老爷爷一双浑浊的眼睛无波无澜,像随意出口的一句搭言,“家里没人了,自己给自己准备好后事,尽量就不给外人添麻烦了。”
竟然是在给自己拍遗照吗?
秦欢乐偏头望过去,看着这个老人,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后的自己。
一个人来这世界走一遭,再一个人悄无声息的离开,还有比这更孤独的事情吗?
极致的孤独里,应该是有一丝恨的吧。
成年的秦欢乐轻轻坐在了少年秦欢乐的身边,拍着他的肩膀,遥遥的向远处一指,在远远的一棵柏树下的木椅上,一个俊朗的男人,正在和风里静静的垂头看着手中的书,只在偶尔翻页的时候,才佯作不经意的向少年这边看上一眼。
成年的秦欢乐满面融融的感动,轻声说:“你以为的一个人,其实他一直都在,即便......”
天幕忽然昏暗下去,电闪雷鸣犹如末日降临。
四面八方响起了悍然的咆哮:“不是这样的,你应该怨恨,你应该厌恶这个寡情的世界,你必须恨!”
一只无形的手猛然抓起秦欢乐,将他抛向了星空深处。
冰冷的病床上,秦欢乐一动不能动,身体萎缩佝偻,只有头部以上勉强可以动作。
一个中年妇女满面尘霜与疲惫,拿了一面镜子,边给他照着,边为他梳理头发,“东东,医生说,你这是......遗传,你可能不会再站起来了,但是别怕,看看你爸爸,不是也......”女人抿着嘴,有些说不下去了,背脸擦了一下无泪的眼眶,“只要咱们一家三口能在一起,妈妈一定可以把你和你爸爸都照顾好的,啊,你别......”
秦欢乐直视着镜子里的人,那个全然陌生的人,却忽然像完整经历过了这青年人以往二十几年的人生一样,心中满是对余生只能瘫痪在床的绝望与不甘,对这不公平世界的抗诉与愤慨。
他勉强能动的右手将镜子狠狠推向地面,面目扭曲的咒骂道:“我恨你,恨你们所有人!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受苦!为什么我认识的人都可以大学毕业找到一份好工作,为什么我那么爱的婷婷,一听说我得了这个病,就急急忙忙的跑去和别人相亲了,为什么,为什么!一家三口在一起,顶个屁用!活着就是受罪,我宁愿所有人一起陪我下地狱!”
下一秒,他看到那女人一脸荒芜的拿起了一个枕头,盖在了他的脸上。
“妈!”
他叫了一声,拎着一只提包,蹑手蹑脚的走进了家里,去推母亲的房门。
里面没开灯,门缝微张,像一个伺机而动的怪兽张开了吞噬一切的嘴。
门缝里倏然送出一柄水果刀来,那还是他亲手去超市挑选了,专门给母亲削水果用的,后来母亲患了老年痴呆,没有安全感,总是将它放在枕头下面,说是防身用,他也没有反对。
此刻冰冷的刀身齐根插入了他的腹腔,不留余地的将他带起了一个寒战。
“妈......”他举目望了过去,只见目光戒备的母亲拍手称快道:“让你偷我的东西!”
难道这世界,总有些无缘无故的恶意吗?
那为什么又是只针对自己,不针对别人呢?
身后,一个带着柏木清香的人,不扰岁月的将他冰冷的身躯紧紧的拥抱进了怀里。
他的血液重新温热的循环了起来,宛如沐浴在一场声势浩大的救赎中......啊!
“不是这样的!”
那无形的手将他骤然从软梦中拉拽了出来。
将他毫无遮挡的抛掷在一片阴森湿漉的残酷冰冷中。
他像一只濒死的鱼,仰首在干涸皴裂的贫瘠土地上,想着几十年异国他乡劳碌苦工,却落得个妻亡女死的下场,拼死赚来的微薄薪资,也不知供养到了谁的手中,来路模糊成了一片汪洋大泽,归途也成了断壁残垣,路上纵贯的汽车,仿佛才是他唯一的归宿......
走不下去了吧。
眼前再也没有路了吧。
他站在顶楼摇摇欲坠的栏杆前,看到舅舅和表弟惊恐的朝自己伸出了求救的手,不,他不会救,不仅不会救......他突然眸光暗沉,转手掏出一把匕首,狠狠的插入了一具陌生的胸膛。
他疯狂的切割着。
若他的世界支离破碎了,凭什么别人的世界还完整,凭什么别人的心脏还蓬勃火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