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对于任何人都是一视同仁的折磨,时间的欺骗性被赤裸的呈现出来,尤其对于一个不可预知的结果,每一秒的刻度流转,都是提心吊胆的煎熬。
白天的时候,秦欢乐是亲身走过一圈儿流霞洞的。
即便没人引领,缓步慢行——颜司承又不是真的游客,而且还是在知道他在外面焦急守候的前提下,那么有半个小时,也应该足够走出来了。
秦欢乐下意识的伸手去摸烟盒,可早不知道在翻车的时候被甩去了哪里。
他只能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匀速在心里默念数字,平缓着愈发揪心的情绪。
一个小时了......是不是遇到什么危险了?
秦欢乐只觉得屁股底下的火堆越烧越旺,实在是连一秒钟都等不下去了。
颜司承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危险,或是遇到了什么难题,否则,不会深陷其中,这么久了,还没有出来。
秦欢乐吐掉嘴里衔着的草秆,活动了一下手腕,猫着腰,也从土坡上跳了下来。
溶洞与白天无异。
迎头的湿热,像一张浸透了蜂蜜的黏腻的网,在洞口处就兜头将他裹了起来。
白日里墙脚下还有个把照明的指示灯,此时也没有了,蜿蜒向前的通道里,除了淋漓不尽的滴水声,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秦欢乐一边用手沿着石壁摸索,努力回溯着白天进洞时的情形,一边小步缓行着。
幸运的是,他一路行来,并没有遇到太多曲折的岔路,岩桐带他走的,就是最直接通达的主路。
在经过一处最低窄的通道口后,他终于来到了天坑处,袅袅月光倒是比白天更夺目,透过山石草木的缝隙,片片铺洒而下,打在浑圆巍峨的并立钟乳石柱上,确实很像玉带霞光,有了几分熠熠生辉的美感。
只是他早没了白日里游览的心情,在匆匆低呼了几声颜老师的名字,而没有得到回应之后,便不再流连,快速找到了出口的通路,继续向前探索而去。
可一直到顺利走出了溶洞,他也没能探寻到颜司承的任何行迹。
这是活见了鬼了?
他此前一直守在洞前,洞内又没有什么迷途蜿蜒,一路通顺的走出来,怎么可能没有颜司承的踪影?
难道就是那么寸,正赶上他前脚进洞,颜老师后脚就出来了?
不会的,即便如此,颜老师也必然会在附近盘桓,而不会自己先行离开。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颜司承仍在洞里,只是自己没有发现。
秦欢乐大口呼吸着新鲜空隙,缓了缓心神,再次走进了洞内。
有了上一次的印象加固,他这次行进的更加镇定一些,尽量放开五感,感受着周遭的环境,同时一路不时嘘声低唤着颜司承的名字。
可一路走出来,却依然一无所获。
秦欢乐一屁股坐在了洞口,心里开始有些慌乱。
难道颜老师被......劫持了?像春叔一样?
他眉角一跳,对啊,不仅有颜司承,这洞里很可能还禁锢着春叔!
颜老师说过,定位就在这里,不会出错,即便幻象世界再发散多元,也必须要有一处原始的“基础”作为根本。
岩桐向他介绍流霞洞的时候,是特意介绍过这溶洞由来的......地标是吧?打卡是吧?还得诓他拍照是吧?
天坑......一定有问题!
他火急火燎的跳起来,一头钻进了洞里。
这回也不迟疑了,一路轻车熟路的直奔主题,片刻便到了天坑所在之地。
只是一切如故,并没有与之前那几趟经过时有什么差别。
那玄机到底是在哪里呢?
秦欢乐别无头绪,所有的线索依据,都只有与岩桐短暂相处时候的蛛丝马迹。
所幸当时岩桐并没有发现自己的防备,多少应该是有些轻敌的,尾巴也就留的稍显造作。
三脚架已经不在了,相机也没了。
秦欢乐从相机拍摄的地方望向自己之前摆拍时站立的位置,目之所及,并未有什么异常。
他又缓缓走向自己被拍摄时站立的位置,站定脚跟,一转头......
柔和的月光霍然变得刺眼,蛰痛了他的视网膜,使他不得不偏头眯眼,可就在这一闪而逝的罅隙里,虹膜上残存的影像留痕,却是整个天坑处,无数双注视着他的眼睛!
眼睛!
无数双眼睛!
秦欢乐被惊诧的站立不稳,本能的倒退了一步,手臂上的汗毛倒竖,心里一个激灵,就摆开了防御的身形。
只是静默了一会儿,周遭却毫无异样,连那铺天盖地的眼珠,也仿佛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
他试着重回刚刚的位置,偏转回头合了一会儿眼睛,再猝然一个回首......嘶!刺目的白光再次射来,莽白中,那一双双眼睛,竟似乎有隐隐逼近之势!
秦欢乐冷汗直流,不顾一切,大声的喊了一声“颜老师”!可除了自己虚浮的回音,依然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
没有捷径了。
秦欢乐横下心来。
咬牙切齿的一次次的重试中,在无限趋近压迫的眼珠环伺之下,他终于渐渐发现了此中关键!他试了其它位置,发现若左右稍微有偏差的站位时,虽然依然可以看见浅淡的眼睛,但那些眼睛的视线,却不再是集中在他身上了。
也就是说,其实那些眼睛注视的并不是他,而是他所在的位置!
顺着这样的思路,秦欢乐纵身一跃,跳上了钟乳石柱的台基,在那最中心的柱身上来回摸索,果不其然,那柱身的粗壮基底处,一圈圈积淀留下的圆环纹路,竟然形似一只简笔勾勒的眼睛。
秦欢乐抬手摸了摸那处纹路,再迎头望去,刺目的白光便似乎暗淡了一些下去。
可即便是这样,又能说明什么呢?
钟乳石的形成,是亿万年岁月的耐心静候。
那这只岁月之眼,又是想让他看见什么呢?
他掌心微动,指腹下不经意的摩挲到一处豁口。
钟乳石形成年份久远,外形圆融,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尖锐的豁口!
秦欢乐连忙俯身过去,贴近细看......然而细看之下......
竟像是被人拿着铜锣,贴在耳根子上猛的一敲。
他一瞬间感到头晕目眩,怎么会......怎么会......
那缺失的纹路......怎么会越看越眼熟,竟然和他......手背上的伤疤......严丝合缝一般!
这、这不是......
难道这一切,和他母亲也有关系?
他找了这么多年的母亲呐!
一下子,什么都好像能说得通了。
为什么春叔会消失在这里,一定是因为他追寻自己母亲的线索,才一路来了这里吧......为什么岩桐会诱导自己留下来,说和他没有关系,他怎么能信!
还有颜老师说,也许春叔手上,有什么东西......会和他母亲相关吗?会吗?
秦欢乐被巨大的情感激荡撞击的魂不守舍起来,他颤抖着手背,小心翼翼的向那处豁口处移去......
浅淡的光线,像一条快速游走的有生命的虫,自秦欢乐手背上的疤痕处,由内快速闪过。
紧接着,爆破般的光晕乍起,竟然将这幽暗的天坑,映衬的仿如灿若昭明的神殿,天坑之下,一双双眼睛,都化成了一个个真实的人,他们说笑着,游览着,彼此交错擦身......唯一不和谐的是,这些人的服装衣饰各不尽相同,密密麻麻、窜流不息的人群,如同多个时空的叠加,纵贯千百年的脸孔,熙熙攘攘同时出现在了秦欢乐的眼前。
秦欢乐一时忍不住,慌乱的从石基上跳了下来,在这些投影一般虚幻的人潮中,不住的奔走,梭巡着母亲的身影。
“妈!妈!是我啊,是我,小乐,是小乐啊,你不记得我了吗?你去了哪里啊?妈!你出来啊!”
一张张陌生的脸孔,笑意却不是为他。
希望细细碎碎的化为更加深刻的绝望。
难道,又是他的一厢情愿?难道,又是他想错了?
“妈......”
秦欢乐泪流满面,忽然惊惑的发现,那游人如织的场景,竟然随着光晕渐渐暗淡了下去。
“不,别,别消失啊!”
秦欢乐大惊失色,却也挽留不住那虚无的光阴。
他转身快速朝着石基跑去,手脚并用的攀爬上去,忙不迭的将手背再次向那眼睛的流线处一按!
只可惜这次等待他的,却迟迟未有炸裂的光团,周遭反而越来越幽黑下来。
秦欢乐悚然无措,再次抬起手,想再试一次......
“小乐!”远处却猝不及防的响起了一个虚弱的声音,在呼唤他的名字。
那声音太微弱,秦欢乐精神大开大合之下,竟险些没有听清。
是颜老师!
秦欢乐闻声本能回头,在天坑遥遥的边缘,果然看到了颜司承,力竭的拖着另一个人,正靠在洞壁上虚喘。
“颜......”可他声音还未来得及出口,就粗嘎的闷回了喉咙中。
视线微微向回收了一点儿......
天呐,这整个洞中,从自己脚边开始,一直到颜老师周围,密密匝匝或站或坐或躺或佝偻的,都他妈的是些什么鬼!
如坠地狱犯境中的魑魅魍魉。
这一个个人形的怪物,都没有丝毫布缕蔽体,也无五官,也无毛发,周身散发着流体水银般的暗光,只有人体某些部位上,能小面积显示出些微“人”的特征:有的是小半边脸,有的是一只手脚,有的是连着肩膀脊背的一块皮肤......而距离他不远处,一个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水银”的怪物,细细辨别之下,居然是岩桐!
秦欢乐几乎被惊吓的忘了呼吸,喉咙动了动......他不是没有见过惊悚怪诞的事物,只是眼前这实在是......太多了!
密密麻麻的群居形态,让他头皮发胀,一阵阵的反胃。
“小乐!快,小春要不行了!”
好在颜司承的呼唤,总算唤回了他一丝理智。
秦欢乐深吸一口气,跳下石基,融进那些怪物之中。
这些怪物反应迟钝,表情木然,毫无生气,似是被这夜色禁锢住了一般。
秦欢乐在挤蹭中艰难前行,终于跑到颜司承的身边。
颜司承脚边躺着的是春叔,一脸苍白,仍处在深度昏迷中。
“春叔!春叔!”秦欢乐蹲下来拍了拍春叔的脸,见对方毫无反应,呼吸也微弱,急忙仰头看向颜司承,“发生什么了?怎么会这样?”
颜司承单手按着太阳穴,嘴唇都有些泛紫了,“我找到小春时,他就已经这样了,然后我带着他,来来回回绕了无数圈,却怎么、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他一个踉跄,竟然毫无预兆的半跪了下来。
秦欢乐手疾眼快的接住他,将他半抱进怀里,肌肤相触的地方,居然冰冷的骇人。
颜司承靠着他的肩膀,勉强缓了缓,艰难的说:“先离开这儿,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如果我也失去意识了,我和小春同时成为你的拖累,咱们就、就真的没希望离开这里了。”
他说着就挣扎着要起来,可脚下无力,身体向旁边一偏,几乎要砸向地面。
秦欢乐抄手揽住他的后背,触手一片濡湿!
是血!是汽车爆炸时,对方护住自己头颈时,后背被金属碎片割伤的伤口,汩汩血液已经浸透了他的衬衫,到底流了多久啊,难怪体温会如此之低!
秦欢乐虽有千言万语,却知道这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他眼色深沉,翻身将失去意识的春叔背在背上,又朝颜司承伸出手臂,拉着他站起来,将对方大半的体重架在自己身上,咬着牙,向洞外走去。
洞里湿热缺氧。
走不过半程,心肺就刺痛到快要炸裂,脑中一阵阵的迷糊。
秦欢乐一言不发,周身肌肉紧绷,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出去,带身边这两个人出去,一个都不许出事!
他走神儿的暗想着,都说书到用时方恨少,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有感念肖局他老人家的时候,这要是一个星期就来一场体能比赛,天天操练他这身肌肉疙瘩,关键时刻化身个绿巨人之类的,眼下岂不就全然不在话下了。
可惜玩笑并不能缓解任何压力。
他身上简直像承托着两座大山。
这既是心理上的分量,也是现实中的分量。
一个半成年男人的重量尽皆压在他的身上,使他每一步落下再抬起,都仿佛负重千钧。
而且隐隐的,他能感受到颜司承这边越来越倚重自己——不到体力实在难以自持,以颜老师的心性,是万万不会如此的!
溶洞是出来了,没有追兵已是万千之幸......大概即便有追兵,眼瞧着他们这几人已是强弩之末的状态,也不屑出来了吧。
秦欢乐一个踉跄,扑跪在了地上,双膝一阵刺痛,被碎石硌出了一片鲜血淋漓,但与他身上其它崩裂开来的伤口相比,早已经是不值一提的了。
颜老师的体温低的惊人,眼神已经微微失焦了。
秦欢乐跑向林边,撅了几根粗壮耐力的枝杈,铺上杂叶,权当了担架,将春叔放平躺在了上面。
他回身曲腿,将颜司承背在了背上,再一咬牙,够到了“担架”的两边,紧紧攥在掌心,彻底将两人全部的重量承接在了自己身上。
每一步,都和着血汗。
可通往市区的路途,却袅袅没有尽头,是令人心生绝望的冗长。
没有车,没有人,没有手机信号,求助无门。
有时咬牙走了很久,微微回首对照参照物,才发现不过数十步的距离而已。
眼前黑断的间距越来越短,大脑一片模糊的时间越来越长。
最后一根稻草飘然而至,却是来自颜司承原本攀着他肩膀的手,忽然一松,垂直坠了下来!
秦欢乐忍无可忍,脚下一软,再次趴跪了下来。
他环过颜司承的肩背,半抱在怀中,哆嗦着声音,叫了两声,又去探对方的呼吸......还好!还好!
可这一卸了劲儿,就再没有站起来的气力了。
他趴跪着,将颜司承和春叔就近移到一棵树下。
颜司承只是暂时休克了。
可秦欢乐知道,再这样下去,对方的情况只会走向无可转圜的绝境。
也许上天让这样两个对他最重要的人陪在身边,已然是所能给他的最好的归宿了吧。
可,他还有那么多不甘愿啊......
月亮不解人情,依然亮的惨淡。
秦欢乐凝望着月光下颜司承的脸......呵,真难看啊,满脸血迹污渍,额发都结块了,总是矜贵体面的颜老师,大概一辈子都没有如此狼狈的时刻吧。
他面目越来越柔和,嘴角也忍不住够勾了起来,忽然想起两人前世,在如意的房顶上喝酒,喝到半酣之时,就着清风明月,他猥琐的跑下去上茅厕,猫腰垫脚跑回院子里时,屋顶上的颜清欢忽然笑着叫住了他。
长身玉立的人,站在屋顶上。
他酒意上涌,仰头看去,就见一轮圆月映在后面,竟将颜清欢衬托的如同月亮里走出来的人一般。
他看得眩晕,久久难以回神。
颜清欢瞧着他好笑,眉眼却更加舒展,徐徐举起酒杯来,冲着他朗声道:“小乐,可愿与我,醉清风否?”
往事不可追,但实在美好。
醉清风否?
秦欢乐不再流连,从地上摸索着找到了些质地松散的石块,彼此互砸,好半天,终于摸到了他想要的锐利棱角。
他抬起手腕,毫不犹豫的狠狠割去......
良久,颜司承缓缓睁开了眼睛,只是依然虚弱。
身旁的秦欢乐和他一样,半靠在树干上。
“小乐......”他轻声唤着。
“醒了......”秦欢乐应了一声,缓缓的偏过头来,看一眼依旧脸孔苍白如纸的颜司承,唯有下唇猩红的病态而冶艳。
“嗯......”颜司承慢慢感受到了嘴中的腥甜,心中震动,却没有问。
这样的情景下,何必再问呢。
秦欢乐悬着的心,终于安然了。
他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在无边的静默中,虚声问道:“颜老师,还记得上次,咱们一起看电影吗?你说你很久没有看电影了......”
颜司承眼中微微闪动着水光,嘴角微弯,“记得。”
“那你到底是多久没看过电影了啊,考你一下,”秦欢乐语气轻松的问,“二三十年前有部电影,知道吗,经典台词是:You jump,I jump。”
“一起跳啊,”颜司承语气虚弱,却难得的带了一丝调侃,“是一部体育片?还是探险片?”
秦欢乐眼睛弯了弯,“颜老师......我这个人,其实挺差劲的,碌碌无为,胸无大志,脾气不好,遇事就叽歪,没有特长,也不体贴,还没有......”
颜司承的脸色越来越白,眼中已蒙上了一层惊恐,对方的意图,他已经完全明了了,他全力伸出手,在草地上摸索了半天,才握住了对方的手,虚弱的解释:“我开玩笑的,我知道,那是一部爱情电影,小乐,你别......别放弃,你和我说说话,别放弃!你给我讲讲那部电影,讲讲里面的情节,讲讲......生死与共......”尾音一哽,泪水终于从眼眶滴落。
秦欢乐头一偏,重重的的砸在了颜司承的肩膀上,身体难以抑制的打了个寒战。
盛夏的夜晚,他却只觉得寒冷刺骨。
“不是,颜老师,这部电影讲的不是什么生死与共,讲得是,即使命运夺走了一个人的生命,留下的那个人,也要代替他,好好的活下去,活得精彩,活得洒脱,什么都不用想,不留遗憾的度过每一天就好......我就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能陪你走了一段路,已经很好了,之前开玩笑时说的那些屁话,我收回,全都收回,你大人不计小人过,都忘了吧......”
“说出去的话,怎么收回?”颜司承哽咽着,更用力的去握对方的手,却惊觉对方的体温,竟然比自己还低,“要有遗憾,就要自己去圆满,别人怎么代替?我代替不了......”
“可以的,”秦欢乐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喃喃道,“我还有那么多的味道没吃过,你替我尝一尝,我还有那么多的风景没看过,你别一直窝在延平了,多出去走走吧,替我好好看一看,”他顿了顿,轻轻合上了双眼,只感到心脏一痛,脸颊边一片湿润,“我还有......你一定替......好好爱你自己......”
“小乐啊......”
“颜老师......一切的一切,对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