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秦欢乐突然想到了魏岚,那个仅仅几面之缘,被空乏的丈夫生生逼入绝境,栖身洗衣机滚筒中死去的女人,那个死后依然感到绝望愤懑的女人。
这样的感受是鲜活的,热气腾腾的,像赤脚在数九寒冬的冰面上饮一杯冰水,水刚流过食道,心已经凉成一片荒漠。
原来绝望的感受,真的可以击碎所有的思想防备。
原来意志的崩溃,可以熬捱上几十年的软磨硬泡,也可以刹那间就被撞击的粉碎。
这世界上,没有毫无弱点的人,自然也就没有毫无芥蒂的心,每个人的心里都深埋着一颗最恐惧的种子,也许是一件事,也许是一个人,总之当它被剥离出藏身之所,便会枝繁叶茂,顷刻间硕果盎然,与它直视,即坠深渊。
懦弱一点的,如纪展鹏,干脆选择不去面对。
佛系一点的,如王学力,生无可恋的坐视它的到来。
它就像一块镜子的两面,正着照,便是极致的欢愉,反着照,遂是无垠的湮灭。
这和刘熠炀他们早期贩卖的短视频,根本就是同根同源。
秦欢乐缓缓睁开双眼,迎着车窗外新升的日光,内心勃勃涌动着不具名的复杂情绪,眼神精亮,双颊却满是泪痕。
物极必反,否极泰来。
当他在梦魇中体会到极致的绝望时,反而自发的回到了现实中,只是襟怀旌荡,久久沉湎在彼时的情绪中难以平复。
大概一切都是一场套环式的谋定。
从他在自己的铺位上,第一声听到隔壁女人的聊天开始,之后的种种,便都已经成了瓮中之鳖的徒劳挣扎。
在虚幻中,他只是说了自己想说的话,问了颜司承自己想问的问题,回答了自己想听到的答案,最后的最后,又遇见了自己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一幕。
他双眸泛泪,望向坐在他床边的颜司承,紧紧攥着他的手,低哑而急促的说:“我终于懂了,你当初说的那个词的意思,‘悲悯’......没有体会过别人的绝望,永远做不到感同身受,无法为苦难找到出口,怜悯也只是浮于表面的廉价表现欲,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片深海,深不见底,深不见底,谁能救赎,谁能......”
颜司承审视着他的眼睛,凝眉细看,抬手轻轻抚平了他眉间的褶皱,轻声说:“你是还没从梦里醒过来吗?天亮了,大家都快起床了,你怎么还在说梦话?”
秦欢乐激动的霍然坐起身来,肩膀几乎与对方的肩膀抵在一起,“我终于懂了我和你之间横亘的鸿沟,为什么总是那么难以逾越,即便并肩坐在一起,也总是无法通达的明了你的心意,我总以为是你设置了一道阻隔信任的屏障,不,横跨在我们中间的,其实是时间,是百年来你所经历的世事人情,”他声音隐隐的不稳起来,“我居然错的这么离谱,我居然还有那么多的抱怨,我......对不起......既然我不是我了,我又有什么道理埋怨你不再是你......”
话中深意,越来越像谒语。
可再往深处想,又像有什么醍醐灌顶刚刚浇到一半就歇了火,冥冥中似乎一触即发的顿悟戛然而止,既比从前通透,又没有彻底的顿悟,各种情绪与感悟在脑中乱舞,越想表达,越显得辞不达意起来。
颜司承随着他的话,目光愈发专注的阅读起他的瞳仁。
秦欢乐渐渐陷在那一片沙海迷踪般的眸色中,良久,神智勉强算是清明了下来,情绪也安稳了,整个人虚脱般的向后半靠在车厢挡板上,轻轻呼出一口气来,“我真的差点儿......死了。”
时间刚刚过了早晨五点。
中铺的小武还没起床。
终点站在即,车厢里乘客已经寥寥无几。
颜司承亲手拧了毛巾回来,细心为他擦了擦头颈间的虚汗,才轻声说:“现在,我更加肯定,那个女人不仅仅是在向你诉苦了,昨天我以为她大概是想引导你去看什么东西,没想到,这‘东西’却是她的心境,她想让你去感同身受她的绝望情绪......”
“你......等等,你等等,”秦欢乐晃了晃还在泄汤儿的脑袋,“你”了半天,才挣巴出一句话来,“你怎么都知道?”
“我在啊,”颜司承关切的看了看他,还当他仍然没从后遗症里彻底清醒过来,故意放慢了语速,启蒙小孩子似的的启发道,“我跳下了车,你跟着我下来的,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一个老婆婆,你还背了她,这些,你都没有印象了吗?”
秦欢乐无语,“我当然有印象啊,我都记得,全记得!可这......难道这些都不是假象?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我们谈的那些......都不是我的幻觉?那你、那你后来怎么忽然就消失了?”
颜司承抿着嘴,也是一脸的无解,“在隧道里,我突然就被抛出来了,这一次你的梦魇结的更坚实,或者也是你的情绪更真实了,所以我没有办法叫醒你,只能一直在这儿守着你,防止你出什么意外。”
“还好,还好,”秦欢乐颇为后怕的拍着胸口,“算那个女人还有点儿良心,没有波及无辜,否则......真是太可怕了,在我的心里这回留阴影可留大发了,颜老师,咱们约法三章啊,最近一段时间,你可不许再吓我......”
秦欢乐说着话,眼神一偏,忽然看见中铺的床沿边倒着垂下一张涨红的脸来。
从他这个角度望过去,正是个逆光的效果,他心里一突,不由分说的就抬手来了一记左勾拳!
“嗷!”一声哀嚎,那张倒垂的脸“呼”的收了回去,几息之后,才传下痛苦万状的声音,“秦哥,和你开个玩笑啊,你怎么下这么重的手啊......”
秦欢乐咧了咧嘴,只能去看颜司承。
颜司承顿了顿,“是个遗憾。”
确实,没有搞清楚那个女人的终极目的,确实有点儿遗憾,不过好在两个人都全须全尾的,也已然是最好的结果了。
早餐车上售卖的煮鸡蛋,都被颜司承包圆儿了,剥一颗递给小武热敷他泛青的半边眼眶,剥一颗塞进秦欢乐嘴里,再剥一颗递给小武当早餐。
秦欢乐只说自己睡迷糊了,做了个万分逼真的噩梦,一时没有分清梦境和现实,才误伤了小武。
武正凯呢,毕竟是恶作剧在先,遭了这场无妄之灾,多少有几分咎由自取的成分,也不好说什么,打着哈哈稀里糊涂的也就过去了。
列车经过了四十几个小时的艰难跋涉,终于要抵达它的终点站,最后一小段路程走的意外轻快顺畅。
车窗两侧都是并不十分高耸的圆顶青山,有着著名的喀斯特地貌特征,终年气候宜人湿润,很有点儿物华天宝的意思。
之南市,也叫之南自治市,是当地少数民族的聚居区,远远看向站台上,不少往来人群都穿着本族的民族服装,以白色为主,点缀着姹紫嫣红的装饰,十分是赏心悦目。
三人都耗尽了元气......尤其秦欢乐,直觉得短短两天,自己竟像是涅槃了两回,脑壳都快要斑秃了,血槽最起码掉了一多半。
所以双脚一踏上平稳的实地,还是颇为百感交集的。
站台不大,验票刚走出来没几步,就看见站前广场西南边角处,大剌剌的停着一辆醒目的警车。
车头前面半靠着一个年轻男人,四肢纤长抒展,穿着便装,带着一副金属边的黑金墨镜,嘴里似乎在咀嚼着什么,十分不羁闲适的姿态。
秦欢乐也不太确定对方是不是来对接自己的人,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拿出电话,拨了出去。
这边耳机里刚接通,那边那个男人就低头掏出了手机。
秦欢乐没等他接电话,就抢先一步挂断了,挥舞着手臂,高声喊道:“岩桐!岩警官!”
那男人果然是岩桐,闻声直起身看过来,看到秦欢乐几人,立马漾出一个笑容来,右侧脸颊上竟然深深陷下一个狭长的靥窝。
随着对方迎上来的距离越来越近,秦欢乐意料之外的怔了怔,没想到,这位岩桐警官,长得还......怪好看的。
岩桐勾下自己的墨镜,顺手挂在了胸前的口袋上,伸出手和秦欢乐握了握手,又去接武正凯的行李,“两位警官辛苦了,一路风尘仆仆啊。”
“都是为了工作,不辛苦,”秦欢乐客气道,“我是秦欢乐,延平市局刑侦支队的,之前咱们电话联系过,这位是武正凯,也是我的同事,是和我一起来执行本次押运任务的。”
武正凯推拒掉了对方帮自己拿包的客气,一转头,“诶”了一声。
岩桐顺着他的视线望了一眼,“怎么了?”
“没、没事。”武正凯其实是在搜索颜司承的身影,刚刚秦欢乐在介绍的时候,忽略掉了对方,武正凯原本有心补上,可这一转身,却发现不知何时,居然不见了这人,稍微有些讶异,一时又想起秦欢乐临行前的嘱咐,还当颜司承的身份不宜外泄,也没敢多嘴,只拿话敷衍了过去。
但他这一下倒是吸引了岩桐的注意,看着他泛青的眼眶笑道:“武警官,你这也是刚从任务上下来吧?”
他原本也是有口无心的。
闹得秦欢乐和武正凯两人倒有些讪讪起来。
秦欢乐“嘿嘿”了两声,“轻伤不下火线嘛,都是应该的。”
武正凯也赶忙帮着岔开话题,顺嘴说道:“之南的警官队伍素质真是过硬啊,岩警官这身高,好像比秦哥还高一点儿呢,就算在我们延平,也是不多见的。”
岩桐大概是习惯了被人调侃身高的问题,也不介意,开玩笑道:“我阿妈说我是狗尿苔长窜了,有点儿基因突变的意思吧,我们家族个子都不算高,”他说着看向秦欢乐,“秦警官呢?”
“什么?哦哦,你说身高,”秦欢乐也没有逮着谁就诉一波身世的癖好,只说,“我们全家都高,全家都是狗尿苔。”
“哈哈哈,”岩桐胸腔微微震了震,“秦警官还真是幽默。”
“这个这个,幽默谈不上,”秦欢乐在支队也是谁逮着谁损的主儿,忽然给人正正经经的架在高台上,实在是不习惯,“你也别叫什么秦警官了,显得忒客气,咱们都是一个系统的兄弟嘛,你就叫我老秦吧,叫他就,小武,大家都随便点儿。”
武正凯忙和对方叙了年龄,没想到岩桐看着年轻,却比小武大了四五岁,忙也叫了一声岩哥。
岩桐打开后备箱,小武没啥行李,只把自己的双肩包放了进去,秦欢乐心里一直还晃着范儿呢,见没人看着,忙觑着眼睛往四周人群里去找颜老师,两人分开时虽然说好了,但在这样陌生的地方忽然分别,他心里还是有种难言的患得患失。
这颜老师也是的,人群里冒个头,朝他挥挥手也好啊。
脑子里一溜号,动作就耽搁了下来。
走过来看情况的岩桐,和放好自己背包的武正凯,从两侧都伸出手来,意图帮他抬行李箱。
秦欢乐这才反应过来,忙也伸手去抬,嘴里瞎客气着“不用不用”。
武正凯听话的收回了手。
岩桐却按着秦欢乐的手背,就势一起使力将箱子放进了后备箱,“秦哥你真是客气,不是说你们东北人都豪爽嘛。”
秦欢乐看他压下了后备箱盖子,背手在身后衣襟上不自觉的蹭了两下,“豪爽也分什么事儿。”
武正凯坐进了后排座位。
岩桐也没问,就直接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才从车头前面绕到驾驶位,坐进去笑道:“我看着两位脸上都有倦色了,咱们先去住的地方吧,两位好好休息休息,洗个澡,补补觉,或者吃吃我们地方特色的小吃,哦,对了,住的地方安排的是我们市局的招待所,就在市局街对面,二位没什么意见吧?”
秦欢乐边系安全带边说:“没意见,不过住宿先不急吧,是不是先去局里办个手续......”
岩桐启动了车,“有个情况,没来得及和二位讲,电话里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所以就想着当面再说的。”
秦欢乐偏头看他,“怎么了?”
岩桐开车时又把墨镜带上了,从车前抓起一个红色的袋子,捡出一块儿什么放进嘴里嚼着,还顺手递向秦欢乐,“这个嫌疑人的情况,你了解吧。”
秦欢乐接过袋子,见上头斗大的两个字写着“槟榔”,猎奇的也没含蓄,挑出一块儿来就往嘴里塞......入口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倒没什么,于是直接不留余地的咀嚼起来,可不到三口,就让一股从前味觉盲区的神奇气味窜上了脑门儿,又不好直接当下就吐出来,只能拿舌头往旮旯怼着,憋得脸颊通红。
“知、知道,咳咳,我的妈,这什么味儿啊!”边说还边坏心的把袋子递给了后座的小武,不住的撺掇着,“武儿,来,试试,开启人生新纪元的时候到了。”
小武不知者无畏,也尝了一块儿,倒是没有秦欢乐反应那么大。
没看到自己预想中的反应,秦欢乐有些兴趣索然,口袋里摸出张起了毛边的纸巾,偷偷吐掉了嘴里的东西。
没想到他的小动作全被岩桐看在眼里,笑问:“不习惯?”
秦欢乐点点头,捡了个婉转的说法,“地域差异吧,还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岩桐道:“我是因为最近在戒烟,所以才嚼这个,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这个味道,任何东西的口味,都是因人而异的。”
这算是给了秦欢乐一个台阶下,他瞄瞄在后边嚼得口舌生津的武正凯,顺嘴溜达出来一句,“你也是因为有娃,媳妇儿不让抽烟啊?”
岩桐愣了愣,颇为正色的侧头看了一眼秦欢乐,才说:“我单身,”顿了顿,又问,“秦哥孩子多大了?”
秦欢乐一本正经的说:“上大学了。”
武正凯后面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岩哥你别介意啊,秦哥他就是愿意开玩笑,他也是单身,只有我成家早,也有孩子了。”
“是嘛,”岩桐应了一句,抿嘴笑了笑,“那你是前辈了。”
秦欢乐又问回那个嫌疑人的情况。
他之前看过资料,这位要被异地押运的嫌疑人,叫康锋,男性,四十四岁,是个上过全国通缉名单的要犯,四处流窜作案,抢劫杀人,就没有他没犯过的事儿,后来中间突然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没想到竟然是跑到了山高路远的之南来,一口气入室抢劫盗窃了二十多起,要不是他的同伙倒戈,估计眼下也未必抓得到他。
这人奇就奇在,每次入室抢劫前,都有法子主动哄骗了房主主动打开房门,或是窗户,而且逃跑后,受害人们都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才会惊觉家中贵重财物遭遇了洗劫,待警方上门取证时,现场早已被消磨干净了。
康锋当年在延平有过一起杀人抛尸案子,本次押运他回去,也是为了让他指认当年的犯罪现场的。
“临时有了个新情况,还要他再配合一下,估计有个两三天也就差不多了,所以两位可能还要在之南等一等。”岩桐解释道。
这也是常有的情况。
秦欢乐当然配合,“好的,那我们就随时待命。”
岩桐道:“随时待命谈不上,确定了时间,我会提前通知你的,在那之前,二位可以放心的休息,像我说的,逛逛景点,看看山水,吃吃小吃,都可以的。”
小武在后面接话道:“要真是这样,那真是投秦哥所好了。”
岩桐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怎么说?”
小武揶揄道:“秦哥最大的爱好,就是享受美食,在延平市局,那可是有名的美食品鉴师。”
秦欢乐撇了一下嘴角,心里翻了个白眼,发誓等回了延平,一定要把那个对小武嚼舌根的”长舌妇“给揪出来!这丢人都丢到之南来了,也真是够可以的!不过,另一方面来看也算是好事吧,有两天时间,倒是可以让颜老师有充足时间调整一下身体状态。
他想得出神,漏听了小武和岩桐之间的几句对话,再回过神儿来,就听岩桐笑着说:“那就这么说好了!正好我可以申请调休,既然小武要去拜访老同学的父母,那就由我陪着秦哥来个之南两日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