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回到自己车厢的时候,中途陆续上来的乘客已经比始发站的时候多了一些。
武正凯的下铺上正趴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鞋子也没脱,跟头把式的玩着手里的一个小机器人,把雪白的床单踢踏出了一片浅浅的黑印子。
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正费力的把一个巨大的行李箱往行李架子上举,可惜个子不够高,身材长得又瘦弱,腰间衣裤脱节,露出一片腰肉来,还是差了一把力气。
武正凯走过去,赶忙抬起胳膊帮着扶了一把。
男人松出一口气,连忙笑着道了谢,又向旁边侧了侧身子让路。
小武压下靠过道一侧的收缩座位,边坐下边说:“我就这个铺的。”
男人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家孩子占了人家的床铺,仓促的一把捞起孩子,坐到了对面的下铺上去,这让紧跟在后面回来的秦欢乐和颜司承又不禁尴尬了一下。
彼此又是谦让又是推拒又是道谢的,最终还是让这对父子坐在了小武的床铺上,颜司承和小武相对坐在了过道侧的收缩座位上,唯独舍了秦欢乐和那父子相对而坐,时不时被那过于活泼的孩子揣上一记黑心无影脚。
都是差不多的年纪,没一会儿自然而然的就攀谈了起来。
这男人是带着孩子,去南方找他打工的媳妇儿的。
他妻子在餐饮行业打工,越到节假日越忙,过年时又舍不下三倍工资,连老家也没回,一家人一年就团聚这一次,夫妻俩叙叙情话,顺便也带孩子去大城市见见世面,玩一玩。
不过父子俩也只是搭乘这班车中间的一截,在车上过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到站了,比秦欢乐他们少了小一半的路程。
男人图便宜,只买了一张上铺,在秦欢乐床铺位置的斜对面。
武正凯听说了这情况,忙说:“你带着孩子,翻上翻下的不容易,这样,咱俩换位置得了,今晚我去上面睡,你和孩子在底下。”
男人连连摆手,“别别别,这可不好意思。”
武正凯毫不在意的说:“这有啥,我自己也有孩子,刚三岁,和你儿子差不多大,这小不点儿正是闹腾的时候,在底下安全些,上个厕所,饿了喂个吃的也方便。”
男人也知道他是一片好心,嗫嚅了一会儿,敛着声音终于说了实话,“不瞒几位,我还是特意买了上铺的,这下铺,我还真不敢睡。”
这倒奇了,秦欢乐佯装不在意的掸了掸膝盖上的小鞋印,“下铺怎么了?是有什么问题?你要是知道什么,可别瞒我们啊。”真要有什么问题,他还来得及和颜老师换一换啊。
大概同时被几人的目光注视的太聚焦,那男人“哎哟”了一声,连忙解释:“不是......嗨,不是下铺有什么问题,没问题!是我,我带着这么个小崽子,不敢睡下铺,就怕半夜真睡死了没留意,让坏人还不顺手往怀里一卷就跑了?莫不如在上铺,我拿腰带把他和我系一起,搂在里侧,就是一时没留意真睡着了,那坏人要惦记,爬上来也费点劲儿不是。”
听起来还真是这么回事。
小武原本也是出于好心,做好事又没有强买强卖这一说,既然人家有自己的考量,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那孩子玩够了手里的玩具,又被小桌板上花花绿绿的零食吸引了,打着滚的去够,被他爸薅着脚脖子给拽回来箍着,“消停点儿,别人的东西不许乱动!”
小孩子哪管这些,瞧起来也是个在家里惯常被长辈宠着的,当下一撇嘴就要哭,手里的玩具也不要了,信手一丢,胡乱砸在了秦欢乐的小腿上。
小胳膊那点儿力气,被砸一下倒不至于有多疼,可是偏巧秦欢乐自身经历使然,从来毫无爱心泛滥的感受,尤其对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有种由内而外的腻烦,周遭要是再多几只同时闹腾的,就会立马让他有种重回幼年福利院时期的恐惧感,呜呜泱泱的孩子......心里一阵发毛,实在让人避之唯恐不及。
对面的孩子咧着嘴,刚一露出吊在嗓子眼儿的小舌头,秦欢乐就超前反应的抖了一抖,赶忙扯开塑料袋,快速翻检了一遍,拿出一个吸入式的果冻,和一块巧克力,塞进那男人手里,讪笑着说:“大热天的,别让孩子哭,容易上火。”
孩子爸爸还没来得及说话,小武先接了句:“你看着他吃,别让孩子自己吃果冻,容易呛着噎着。”
小男孩可不管这个,伸手就要够。
男人苦笑着摇摇头,“他妈还特意嘱咐,不让在这车上吃乱七八糟的零食,尤其是别人给的......”话说一半又觉得辜负了秦欢乐的好意,不肯再说,只哄着儿子吃了一小块巧克力,又让他谢谢叔叔,不过小孩儿是根本不理会的,只顾着捏着果冻的软包装玩着。
这边总算消停点儿了,颜司承将一直注视着车窗外的视线转回来,脸偏向那男人,语气却像是自言自语着,“我刚刚一路从餐车走回来,几乎没有看见带小孩子的乘客啊。”
秦欢乐闻言一愣,仔细回想了一下,倒不是全然像颜老师说的那样,零星也看到了几个带孩子的乘客,不过都是在硬座车厢的,眼睛转了转,没有贸然接话,却隐晦的朝对面的男人望过去。
男人立马有了接话的自觉,“应该也有吧?不过一般短途的多,几乎没有带孩子在这车上过夜的,反正我们那儿的人是这么说,真真假假的倒也没谱儿。“
武正凯一下就想到了刚刚自己亲手逮到的人贩子,蹙眉愤慨道:“难道是有人贩子专门在这趟车上下手?这也太猖狂了,乘警都不管吗?”
“那倒也不是的,其实也没见谁真在这车上丢孩子的,”男人被小武的嗓门儿吓了一跳,冲着他连连摆手,“就是,就是私底下大家有那么个传言,说这车上有不干净的东西,大人还好说,小孩子眼睛干净嘛,这半夜睡着了,就容易撞上......都是传的,传的。”
武正凯的嘴角微不可查的撇了撇,是实在忍不住的不屑露出了一丝丝马脚来,他没有了再参与这个话题的兴趣,连身体也向后靠在了小桌板上。
秦欢乐看了一眼颜司承,想了想这趟车好歹也是从延平始发的,自己在市局这么多年,倒还真是从来没听说过有与之相关的什么重大恶性案件,不禁狐疑的又问:“这话是最先打从哪里传出来的啊,怪瘆人的,我胆小,让你说的,我这晚上都不敢睡觉了。”
“没事没事,大人不怕的,没事儿!怪我多嘴了,也跟个娘们似的,扯这些有的没的,”男人一脸自责的窘迫,拦了要下地的儿子一下,蛇蛇蝎蝎的说,“我也是在家里的婆婆妈妈们唠嗑的时候听了一耳朵的,说是这车以前出过什么事,是有人卧轨还是跳车的,我也说不清楚。”
如果是一时有人想不开,做了自戕的事情,留下个给人嚼舌根的线头儿,那也倒无可厚非。
秦欢乐硬想,也把这事和自己之前看到的那张婴儿脸牵扯不到一起去,只得作罢。
他习惯性的望向颜司承。
颜司承对他眨了一下眼睛,他也就没再说什么。
有了个撒泼打滚教养不是特别到位的小孩子,一路上少不了要嚷嚷闹闹的热闹,绿皮车保持着宠辱不惊的姿态,咣当咣当走得稳当,沿途不时就会停靠了个小站台,大包小裹几十个乘客涌上来,差不多数量的乘客再挤下去,循环往复着,很有生活气息。
白日冗长,该聊的话题也聊的差不多了,余下的时间只剩下发呆。
有个小孩子闹腾着,武正凯和颜司承都没法在自己的床铺上躺着,各自望着窗外发呆,秦欢乐看着颜司承一成不变的板正坐姿,实在是心疼的厉害。
终于熬到了日薄西山的时候,那孩子总算消散完了充沛的精力,小狗似的撅在小武的床铺上睡着了,他爸爸守在一边干坐着。
武正凯鼻子尖动了动,忽然道:“什么味道?”
秦欢乐正在睁着眼睛放空,略趋同于睁眼打盹儿,闻声也缓缓神儿,清醒了些,提手抓过矿泉水瓶喝了一口,问:“什么味道?”
武正凯又深深吸了一口,笑道:“有人吃韭菜盒子,好香!”
颜司承看他样子好笑,接话道:“坐火车是最接地气的了,多昂贵的香水,也盖不过韭菜盒子的味道是吧?那一会儿要有人吃盒饭,你可怎么办呢?我看你就是饿了,该吃晚饭了。”
武正凯像能瞧见味道漂移的路径似的,津着鼻子笑了笑,一路上对这个文质彬彬又谦和和煦的同行者十分有好感,也不介意调侃道:“那还真是,在家吃老婆炒的菜,还总是挑挑拣拣油多了、盐少了的,可一到外面,尤其是在这火车上,一闻见油腻腻的盒饭,就受不了了,像是从来没吃过饭似的。”
秦欢乐抹了一把脸,顺势站起身来,“那怎么着,咱们餐车吃饭去吧?”
“我不去了,”小武压低了声音摆摆手,“你们去吧,回来给我带点儿就行。”
秦欢乐乍着两个臂肘,撑在两侧中铺的边沿,一时没懂对方的意思,“咋?”
武正凯朝他身后那对父子一努嘴,“带孩子出行不方便,我留下帮着照看照看吧。”
秦欢乐一侧头,看那孩子睡得昏天黑地,他爸可怜兮兮的扒开一桶方便面,想去接水,又迟疑不决,正是难受纠结着。
秦欢乐点点头,“那行,你辛苦些搭把手吧,我一会儿给你带回来。”
颜司承也不想挪动了,眼下正是饭点儿,过道里来来去去的都是人,免不了挤碰的,他兴致缺乏,“我也吃方便面吧。”
秦欢乐毫不妥协,看没人注意,抓住颜老师的手腕就给带了起来,“走吧,返程的时候你就是想吃我也不能挪窝儿了。”
他私心不仅是想让颜司承好好吃饭,更为了借着这个理由让对方起身走动走动,良好的教养镌刻在骨子里,坐卧行走都一丝不苟端着的人,天知道僵持了这么一大天,得有多累。
颜司承被拽起来,态度不过两可之间,也不再拒绝,和他一起向餐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