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欢乐走回自己城中村的家,夏天住阁楼,真就像住在汗蒸桑拿房里,别的没有,就一个字:爽。
这包了一层铁皮的房子,冬冷夏热,就像一口巨锅自上而下扣着,一开房间门,室内室外的温度能相差五度以上。
秦欢乐到卫生间速战速决的冲了个凉,又拿花露水给自己当爽肤水做了个SPA,就洞开了两侧对敞的窗户,拎了个板凳,坐在地中间吹过堂风,纯物理降温。
今天一天的际遇也是奇葩的厉害。
当年,刘茗臻的弟弟刘熠炀,岁数还不大,大学落了榜,仗着家里的条件不错,一直没有找份正经工作,缠着爸妈给买了辆车,没日没夜的和社会闲散人员混在一起,神头鬼脸的也不知道在外头靠什么生活,猛一打眼瞧着倒也不赖。
刘茗臻那个时候刚刚工作,关系才落进市局里没多久,而且那个时候她的心气儿远比现在高——没错,饶是如今这般高冷的刘法医,也是不知不觉被岁月磨平了很多棱角,又做过柔化处理的。
不过那时候刘茗臻有些理想主义的恃才傲物,对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并不怎么上心,总觉得两个人之间不仅有年龄差距,从性格到喜好也完全不同,就是强行挤在一起,也实在是没什么共同话题。
一直到刘熠炀突然出事......
秦欢乐和刘茗臻的友情,就是那个时候真正开始缔结的。
他那时候也刚到局里,正为了林区洗掉监控录像的事情受处分闹心呢,在一个午夜九转回肠的小巷深处的路边小摊上,背靠背的两个失意人,就着劣质烧白配乌冬面,一杯敬现实,一杯敬远方,喝着喝着,就喝到一张简易塑料桌子上去了。
喝到最后,两个习惯了把自己真实情绪闭锁起来的人都哭了,只是往后的日子里,谁也没有再提起过在旁人面前见不到的、对方如此脆弱的一面。
可那个时候秦欢乐自己还带点二五眼属性,对刘熠炀意外身亡的事件并没有额外的留意,如今想来,好像甚至都不曾在记忆中留下过任何特殊的印迹。
别说他了,即便刘茗臻自己,也从来没有质疑过弟弟意外身亡这个结果。
一转眼,也过去这么多年了,纪展鹏怎么就那么有自信,可以让刘茗臻和自己弟弟的魂魄对话呢?
忽悠刘科长?这事只怕不好忽悠,早晚有无法兑现露馅儿的一天,到时候刘科长搞一出儿破釜沉舟、玉石俱焚也是很够呛的,对方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在系统内抖落开自己的老底吗?这跟变相自杀也没什么差别了。
那......纪展鹏难道还真有这个能耐?可他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他突然想到之前纪展鹏设计诬陷自己是凶手的那次,在羁押室里最初审讯自己的假史鸣,自此之后的恶性案件里,总是时不时就出现这个人的身影。
假史鸣太阳穴有枪伤,他亲眼所见。
以前还不大想得明白。
可在回忆起了前世的种种际遇之后,他觉得假史鸣和那个“活死人”一般的傀儡谭副官之间,实在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啊,还不都是被支使在台面前的“马前卒”嘛。
那假使纪展鹏和假史鸣之间真有些说不清楚的丝缕联系,是不是也就可以约等于纪展鹏和之后的那些案件中间,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那么纪展鹏会不会就是颜老师一直在苦苦寻找的“同类人”,或者“知情者”?
那么自己的身世,与解开颜老师身上永生禁锢的秘密,能不能在纪展鹏身上打开一个探寻的突破口?
千头万绪的线索纷至沓来,他不甚宽敞的脑回路略微有些堵车。
不知不觉中,夜有些深了。
最先感受到时间流逝如水的,是秦欢乐的胃。
他起身往冰箱走去,拉开冷藏抽屉,瞧着里面堆得东西不少,能吃的却几乎没有,唯一正常的,还要算潘嫂亲自腌制打包送过来的酱菜,什么酱黄瓜、油辣地环、藤椒萝卜条,总之都是今天空口吃上半盒,明早起来就能咸成蝙蝠的那种——老延平人总说,蝙蝠是偷吃了盐的耗子变的,呵。
秦欢乐眼皮直跳啊,看着里头长出了绿斑的鸡蛋,以及发着长毛也说不清是什么的不明物体,凭直觉还是快速关上了冰箱门,眼不见心不烦,全当没看见的好。
还好橱柜里还有一包半扯开了口的方便面,也不知道放了多少防腐剂,秦欢乐狗鼻子嗅了一下,居然没有异味,得了,脑子里琢磨事儿呢,也分不出心思想吃的,凑合凑合就它了吧。
折腾了一会儿,烧水煮面,肚子咕噜噜的跟着着急喊口号,好容易等到面条酥烂,秦欢乐抻着袖子垫着锅沿儿,嘴里“嘶嘶哈哈”的吸着气,快速往餐桌处转移。
“当当当”......
敲门声猝不及防的传进耳膜。
专心致志的秦欢乐手一哆嗦......一锅面完完整整、一点儿没糟践的全倒扣在了地上。
面汤几乎蜿蜒流淌出了一个嘲笑的弧度。
秦欢乐抿着嘴用力的憋了一口气,安抚着想原地爆炸的自己,默默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拥抱,才紧攥着拳头,走去开门。
“谁......”
门一开,傻眼不期而至。
门外站着的,居然是......
“颜老师?”
颜司承穿着精致体面,手里一只提包,显然是刚下课回来。
他面色沉郁的抬起头来,幽幽的望向秦欢乐。
秦欢乐心里一跳,正要开口问问对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就听颜司承清徐而低沉的开口说道:“小乐,我也不想冒昧打扰的,可我实在太累了,好像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如果你勉强能接受我算你的朋友,就让我稍微依靠一次吧。”
他说着,便自顾自的向里面走去。
秦欢乐......
“不是,那个,你等等!”秦欢乐云里雾里的带上门,几步跟了上去,“颜老师,你是跟我开玩笑呢吗?下课了顺便拿我逗闷子寻开心是吗?”
颜司承一脸不解的回头望向他。
秦欢乐都给怄笑了,“你自己没觉得,你这几句话说的,有些耳熟吗?”
“是吗?”颜司承疑惑的歪了下头,眉眼微蹙,一副认真思忖的样子,“我倒没觉得啊,你觉得耳熟吗?”
秦欢乐无语的嘘出一口气来,掐着腰摇头,“颜老师,你还不如跟我说: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百因必有果,你的报应就是我!”
颜司承弯了弯眼睛,没答话,看在秦欢乐眼里,已经和默认无异了。
颜司承一转身,弯腰伸手去按了按秦欢乐的硬板床......
“你要干嘛?”秦欢乐忽然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颜司承云淡风轻的说:“我怕你心里有负担,你......不是一向心思比较重嘛,总不愿意亏欠别人的,我不知道我的感觉对不对,好像你尤其不愿意欠我什么?那我也只好来你家借宿一宿,让你还了我这份人情。”
“这个真不用,我这人脸皮厚,我厚......”秦欢乐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砸的一脸懵,后脊梁一阵阵的蹿电流啊,舌头打结的本能推拒着。
颜司承善解人意的一抬手,“不用客气了,我已经决定了。”
“颜老师啊,这个这个,”秦欢乐不知所措的半绕着他转了一圈,“你别开玩笑了,我去你那儿,说白了,度假一样啊,五星级酒店水准啊,可你看我这儿,忒简陋,又寒酸,让你屈尊降贵,我于心不忍啊,你瞧瞧,你瞧瞧我这厕所,洗澡都没热水......”
“这样啊,”颜司承自矜的笑了笑,“我还真想到这个问题了,所以来之前,已经洗过澡了。”
秦欢乐一愣,朝着对方手里的提包一指,“你不是刚下课吗?你、你......”
“哦,你说这个,”颜老师落落大方的按开了皮包上的卡扣,边向对方展示,边解释道,“这里面是我的睡衣,洗漱用品,拖鞋,还有一只枕套,我都想到了,绝不会给你添多余的麻烦。”
秦欢乐内心一声哀嚎,这是天要亡他啊?
最关键的问题他没好意思说,朗华地方大,房间多,可自己的狗窝就这么火柴盒大小的地方,床让出一半给颜老师倒是......也行,可自己睡哪儿啊?睡折叠桌上?睡灶台上?睡冰箱里?
他肩膀一垮,算了,该来的总归会来,这分明就是缓过劲儿来的颜老师红果果的复仇啊。
所幸现在天气热了,随便扯条床带铺地上,枕着两本书也能将就一宿。
也睡床上他是绝对不敢想的,具体原因不详。
秦欢乐一个头两个大了,干脆到卫生间,又用凉水冲了冲头脸。
等他回来,就看到颜老师正自若的踱步到了桌子旁边,打量着他刚刚随手写画的几张纸,“这是你的新案件?”
纸上写的是刘熠炀的事,并不是魏岚的事。
不过看起来,颜老师似乎对刘熠炀的背景完全不清楚。
秦欢乐没想在这件事上隐瞒他,将自己刚刚梳理的思路,一一向颜司承讲述了一遍。
“我们都知道纪展鹏一定是有问题的,可具体是什么问题,千丝万缕的,却又没有办法一言两语的说清楚,所以我觉着他算是一个比较好的突破口,不单是因为他和之前的一些案件总有些隐晦的牵扯,也因为他的手实在伸的太长了,冲我倒没什么,我光棍一个,大家比划呗!可他上次祸祸完大保健还不算完,又朝着刘科长下手了,”他自己说着说着也是纳罕,“诶?怎么非盯住了我身边的人了啊,这让我想闭眼无视他都不成。”
“纪展鹏?”颜司承的表情越来越严肃了起来,将这个名字徐缓的念了一遍,“以前还真没有留意过这个人。”
秦欢乐点点头,“是啊,听说以前真的还挺不错的一个人呢,热情,又正直,破过不少大案要案,也敢于承担责任,只身犯险从来不含糊,可这人到中年,不知道怎么就变了。”
“你说他的性格有过巨大的转变?知道是具体因为什么事吗?”颜司承问。
秦欢乐确实不知道,“具体因为什么事,具体什么时间,都不知道,但总有留意过的人吧?我觉得他前妻和女儿离开他,就很能说明问题!现在倒是不急着征询这些,最重要的是,先要确定了沿着他这个方向去查是不是对的,哦,对了,我还有件事想问你。”
颜司承自己在床沿上坐下来,手在身边拍了拍,“坐着说啊,我仰头看你,脖子疼。”
“那我站远点儿,”秦欢乐讪笑的往后退了几步,都快靠着墙根儿了,情态略显猥琐,“你说刘科长的弟弟,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有没有可能魂魄还弥留在这里,我的意思是,有没有可能像小飘一样?”
颜司承没说话,只是手不经意又在身边拍了一下。
对峙了几秒钟。
秦欢乐败下阵来,把心一横,扭扭捏捏的走上前来,坐在了床位。
颜司承这才说:“如果死因真的存疑,那不是没有可能。”
“那怎么能找到他呢?”秦欢乐忙问。
颜司承看向他,“你不是说,纪展鹏是对刘科长以此许诺利诱的吗?那很有可能,刘熠炀就在他所能掌控的地方......”
秦欢乐脑中一个念头闪过,自发的挪着屁股靠了过来,掏出手机,举到颜司承面前,这回是真的正色了起来,“颜老师,这是技术科在王学力手机里修复出来的一段视频,你帮着看看,能不能有什么线索?比如这灯啊,这桌子啊,手套啊......”
状似静止的视频一遍遍循环播放着。
颜司承的表情越来越奇怪。
秦欢乐早看过无数遍了,所以只顾着眼珠不错的打量着颜司承的表情变化,见状试探的问:“画面里有什么问题吗?”
颜司承微微偏头,眼神复杂的看着他,迷踪一半的瞳孔在灯光下流光溢彩,却更让人无法忽视那背后呼之欲出的疑惑。
“不是画面,是声音......”
“声音?”秦欢乐把听筒紧紧贴在自己耳朵上,全神贯注的又听了一遍,只是除了一片嘈杂的沙沙声之外,别无其他。
他力不可及,只能询问的又望向颜司承。
颜司承接过手机,从头开始播放了视频,伴着噪音,嘴唇轻启,如同同声传译一般轻声说:“十字路口面目全非的领路人,能否走出迷雾,撕裂先知者无声的诅咒......”
秦欢乐皱眉,这说的什么玩意儿,猜谜呢?
颜司承的眼神变得更加幽深无垠了,“在这几句话之前,他叫了你的名字,他叫你、秦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