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钟是个好东西,可惜秦欢乐没有。
也许是这房间太过隔音,周遭也没有嘈杂的环境,厚重的遮光窗帘让整个卧室像被托举在一团浓郁的梦境中,尤其是深陷在某人那弥漫着草木清香余味的枕衾之间......
秦欢乐一夜无梦,终于难得睡足了一个酣畅淋漓的觉。
脑袋慢慢清醒了,身体却不愿意复苏,他眯着眼睛,又在真丝质地的枕头底下磨蹭了一会儿,才哼哼唧唧的伸了个扭曲的懒腰......别的不说,在这暗戳戳的细节享受方面,颜老师还真是不遗余力,一点儿都不会亏待自己个儿哈,要换了他,估计给个麻袋片子垫着,真累极了,也能酣睡得冒出鼻涕泡来。
“醒了?”卧室的门被推开一个窄狭的弧度,颜司承淡笑着看了看里面的情形,才走到窗前,向两侧扯开了窗帘。
窗帘上繁复的暗纹快速向两侧褪去,簇拥着一片崭新的天光,将整个卧室照映的通透。
颜司承看秦欢乐微微支起脖颈,被光亮刺得眯眼,又抬手重新拉上了半片透明的窗纱,过滤掉了阳光那尖刻的棱角,自己顺势在飘窗上坐了下来。
秦欢乐蚯蚓一般又向上窜了窜,支起大半的肩背靠在床头上,小臂在眼前遮了一下,习惯性的往床头去摸烟盒,扑了个空,才算彻底回魂了自己眼下的处境。
“这个,昨晚上冒昧打扰,”他说着,掌心在丝滑的床单上微微捻动了一下,“鸠占鹊巢了哈,对不住了。”
颜司承好笑的看着他,神色间并不见有任何恼怒的意思,“那鸠睡得还满意吗?”
“满意满意,非常不错!”秦欢乐没心没肺的干笑了两声,眼神看看地上自己的衣服,看看门,再看看颜司承,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他十分需要一点儿私人空间,来盥洗穿衣服嘿。
可颜司承却一副稳坐钓鱼台的闲适,一点儿要让出空间回避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秦欢乐本已经悄悄滑下床的一条大长腿,就这么又原路挪回了床上。
“你又是在等我解释,是吗?”
颜司承不动声色,“如果你愿意的话。”
“就是遇到了一个案子......”秦欢乐搓了搓脸,“我烟在裤子口袋里,帮我递一下呗。”
这话说得多么理所当然呐,颜司承看看他,还是走过去,俯身捡起他形态狰狞的衣服,大概捋顺了搭在床边,又摸出烟盒来,扔了过去。
秦欢乐两手在半空中接过来,抽出一根,叼在嘴角过了过干瘾——真抽就算了,万一给人家这么高档的四件套上落层烟火,再烫个窟窿眼儿啥的,他卖血去也未必赔得起。
“案子和我有关?”颜司承看完他一整套动作下来,也没个下文,只得探究的又追问了一遍。
“没有,这回真没有,你别想多了,好像衬托得我内心特别阴暗似的。”秦欢乐夸张的摆摆手。
“那我该不该庆幸,你最累的时候,愿意把我这里当成一个可以休憩的落脚点?我这么说,是因为你昨晚看起了,真的挺疲惫的。”颜司承在床位缓缓坐了下来,“小乐,如果你愿意......”
秦欢乐赶忙抬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盘腿往前探过身子,“别,千万别这么叫我,我最近更年期提前了,心灵脆弱,你琢磨琢磨,还是换个称呼吧。”
颜司承笑了一下,不知道对方每每打断自己说话的时机,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秦欢乐拿下嘴角噙着的那支烟,盘在手指间把玩,敛着头,神色郁郁的将魏岚的案子大概讲了一遍,“我也不知道是搭错了哪根弦了,整个人就特别......难受,颜老师,你......是看着我长大的,我真不是一个市侩恶俗低级趣味只知道钻营的人,如果我是,我也混不到今天这惨样,是吧?”
颜司承让他开头的几句话说得沉默了,向前移动了一下,抬起手,隔着被子,在他膝头安抚的拍了拍。
“可我昨天突然发现,人都是会变的,每一天,都会不一样,日积月累的,就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
也许是龚蓓蕾昨天那番关于的感情的高谈阔论还带着些稚嫩的意气用事,但最使他惊惧的是,他居然第一反应,还真的觉得花骨朵儿的话是可笑的意气用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说不清是具体因为哪件事,那些以为可以亘古不变的东西消失了,那些内心坚守的信念打破了,那些以为天长日久可以在身边的人,一个个的不见了......我只是一时沮丧,跨不过那道坎儿去,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彻底变成了一个凡事第一时间只会衡量利弊得失的怪物......”
那不是一种发现自己长大成熟了的欣喜,相反的,那是一个成年人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的怅然。
年龄越大,越没了那份义无反顾的坦荡,越多了份将自己周身缠裹拱卫的警戒。
想来他对自己的爱惜,也终究还是超越了世间一切,才会致使他连一丝一毫可能被伤害的风险都不愿意承受。
所以他才会言之凿凿的奉劝龚蓓蕾远离苏然。
这么一路想来,那他又和魏岚、王学力夫妻俩,有什么本质的差别?
在颠簸跋涉中丧失了爱的能力,也是一种导致人生不幸的原罪吧。
颜司承又靠近了一点,指腹在对方的眼下微微拂过,见并没有感受到一丝湿意,才抿着唇,半揽着秦欢乐的肩膀靠向自己。
秦欢乐温顺的将额头抵在颜司承的肩头,语带委屈的嘟囔着,“我变了吧?是不是和小的时候不一样了?”
他头顶蓬乱的发丝搔在颜司承的下巴上,窸窸窣窣,蠢动的春草一般。
颜司承目光一僵,半晌才叹出一口气,下定了决心似的轻声说:“你何必费尽心机来套我的话,躲避我的眼睛?如果你余生还愿意再相信我一次的话,那就信这句吧:若我不想说的就不说,但凡说出口的,就不会是骗你的。”
秦欢乐混沌怅然的瞳孔重新蒙上了一丝清明,他缓缓抬起头来,目光一点点自下而上的攀上对上的下颌、唇角、鼻梁、眼睛......如同走过了一条纵贯时空的路。
颜司承的表情,疏淡如水墨丹青里氤氲的远山,“你的母亲是秦筝筝,她带你来见过我,我曾经试图去领养过你,也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去照看过你几次,”他在隐忍中不知不觉绷紧了面部的线条,跟着情绪的起伏,微微颤抖着,“我记得周遭的人,记得朗华里每个魂魄的经历,记得每个古老年份发生过的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唯独关于我自己......”
他的瞳孔中,仿佛正在经历一场惨烈的风暴,几乎不动声色的外表下,却被黯黑的力量席卷湮灭着。
“这么说,也许有些抽象,打了比方说吧,我还记得你母亲叫秦筝筝,可她为什么会和我相识,为什么把你托付给我?”他望向秦欢乐的眼睛,“我都不记得了......”
“什么叫不记得了?”秦欢乐真的是急了,他绝没想到,自己苦心孤诣酝酿了这么长时间的情绪,临了会得到这么一个奇诡的结果。
“仿佛与我命运相关的一切,都正在由远及近的,被从我的记忆中抹去,”颜司承面色晦暗,“还记得那个没有面目的提灯人吗?我想如果再这样发展顺延下去,我的结局,也终归会和他一样吧,不知归途,长长久久的被遗落在时光之外,”他声音渐次低落下去,“也许从我肉身永生的那一刻开始,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的灵魂就已经死去了吧。”
“那我......那、那,那你......”秦欢乐双手抓着对方的肩膀,用力的晃了晃,内心百感交集,脑中却凌乱无序,语无伦次的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他想问那自己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所有的一切一定不会毫无干系!
他几乎要把归咎于自身的话宣之于口了,又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前尘往事已经于事无补了,他只知道,颜清欢也好,颜司承也罢,自己都绝不能让他们在时空尽头面目全非的伶仃孤老!
颜司承站起身,落落走向窗前,望着窗外斑斓炫目的色块,与房间内的凝滞消沉截然不同。
还有一句最重要的话,他没有说,正如他对秦欢乐承诺的那样,他不再欺骗,可是有权利沉默......
趁着他沉淀情绪的时候,秦欢乐从床上爬起来,头重脚轻的走进浴室用冷水冲去了满身尘垢,总算恢复了一点人模狗样。
秦司承拿了面包和果汁在厨房等他。
都是卖场里的成品。
两人的兴致都有些低沉。
秦欢乐垂着头,也不知道往嘴里塞得都是些什么鬼,直直脖子勉强顺了下去,约莫着单位里总该有事儿找他了,一掏手机,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没电关机了!
他赶忙接了数据线来充电。
距离能开机,估摸着还得一两分钟。
沉疴势必无法一夜根除,秦欢乐忽然想起另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来。
“颜老师,我其实还有一件事......就是昨天那个案子里,魏岚的魂魄还留在她家的洗衣机里,这可怎么好?而且她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事实,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总不能任由她就这么飘来飘去的,岂不是成了另一个小飘?关键再要去害个别人,可就真坏菜了!”
颜司承也大概知道了这案子的来龙去脉,自己也拿了半杯果汁,小口的喝着,“她是吓死的,当时事发突然,后知后觉也会有个过程,等这案子平息一下热度的时候,咱们过去一趟,把她带出来,带到自己墓前,也就可以了。”
“这么容易吗?”秦欢乐嘴里问着,心里却安然了不少,兀自点了点头,“不过她死时是因为看了一段什么视频,才产生了幻觉,陷在幻境里出不来活活把自己吓死的,这视频也是真邪门了,你之前,有了解点儿这方面的道道儿吗?不是我说啊,会不会和那个四方脸假史鸣有关系?我觉得这次的案子了了,我们一定得着手主动出击,也去找找方脸和他背后的人了,你觉得呢,总不能一直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啊!”
手机屏幕一闪,终于开机了。
秦欢乐暂时止住了话题,先看了看电话记录,还好,所里没有找他,大概是误以为自己正在帮支队打杂,跑魏岚的那起案子吧,就是苦了潘树,又要一个人顶两个人的当牛使了。
支队那边,他也不大担心,毕竟一切证据都指向了王学力,甭管正的邪的,反正他就是再巧舌如簧,也肯定抵不过老孟那双鹰眼的审视,早晚要交代的。
一连翻过几条无用的垃圾信息......
“我靠!”秦欢乐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连着颜老师的数据线一起扯下来,捞在手里就往外跑,趿拉着一只鞋,就单脚蹦到走廊里去按电梯按键。
“怎么了?”颜司承追出来。
秦欢乐脸上也是大写的问号,“魏岚的丈夫,王学力,居然趁着审讯间隙,去厕所里自杀了!不说了颜老师,回头我再找你哈!”
市局刑侦支队的办公大厅里。
一群熬了大夜的老少爷们,有一个算一个,全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臊眉搭眼的萎顿在椅子上发呆。
小黄风风火火的举着一张报告单跑过来,龚蓓蕾一个高儿窜起来,接力赛似的跑向孟金良的办公室,“队长,队长,刘科长那边出结果了!”
孟金良盖着外套,正靠在沙发上假寐,闻言直起身来,犀利的望向龚蓓蕾,“怎么说?”
龚蓓蕾这才耐下性子一目十行的看了一下尸检报告,与此同时,队里但凡在等结果的同事,都已经聚拢到了孟队的办公室门口。
龚蓓蕾瞠目结舌的望着尸检结果,大眼珠子叽里咕噜的扫了一遍众人,舌头打结的说:“心肌纤维撕裂......突发性心肌梗死......和魏岚一样啊,队、队长......”
这是畏罪自杀了?
同事们的眼神中还包含着些别的暗潮涌动。
孟队问话间隙出得事啊,这话好说不好听,万一让王家的亲属不明真相的搅和一下,说是因为支队非法询问,或者严刑逼供什么的,才导致王学力不堪忍受选择自杀,嘿哟,即便询问全程都有录音录像,但架不住到时候有点儿起哄架秧子的媒体跟着煽风点火,舆论风暴一起来,孟队就算只是被风尾扫一下,可也都够喝一壶的了。
这叫什么事啊。
孟金良自己当然也想到了,不过他倒并不在乎,在他心里,案件的真相大白比那些捕风捉影的非议可重要多了。
他稳了稳精神,看向门口的小吴,“厕所里的手机还在,检查过里面的内容了吗?”
小吴正为这事懊悔不已,谁知道那王学力怎么夹带了一个手机进去,还趁着看守的警员不备,猝然用拖把杆儿反锁了门。
“手机应该是被安装了什么程序自毁软件,如今已经......成了砖头了。”
“让技术部门尽量修复!”孟金良站起身,又去看龚蓓蕾,“你说最早发现单向镜子的是老秦吧?他会不会知道点儿什么细节?他人呢,赶快让他过来!”
“是!”龚蓓蕾答应了一声,赶忙跑出来给秦欢乐打电话,可对方居然是关机状态......她想起来了!秦欢乐昨天去了颜老师家,那会不会还在那儿?
她一路往外跑着,就打算亲自去找秦欢乐。
“龚警官!”刚办了手续,从楼里走出来的苏然老远看见她,快步追上来,只是欣喜和感激都被腼腆压住了,临近时反而慢下速度,低着头说:“我都知道了,是因为你不辞辛苦找证据,我才能解除了嫌疑......谢谢你,真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