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在和你打招呼呢。”颜司承笑着对秦欢乐说,其实是在开玩笑。
秦欢乐左左右右的看了一遍,也不知真假,夸张的拱拱手,“大家好,大家好。”
不过心里多少有点儿纳罕,怎么自己之前能看见小飘,却偏偏一直看不见朗华里这些父老乡亲们呢。
想想而已,他没好意思问出口。
颜司承打开房门,“诶”了一声,弯腰刚要去碰门口的巨型袋子,秦欢乐就先行弯腰抓住袋口,倒退着将东西拖进了屋子里。
房间里一切陈设如故,只是心态不同,看进眼里的感受就不尽相同了。
他拖着东西,就这么把自己折成一个直角,几十步的路,愣是走出了洞穿时光而过的错觉。
不敢抬头细看,直接去了厨房。
后面颜司承落落跟进来,稍微有些好奇的打量着,“这么多东西,买的......都是些什么啊?”
秦欢乐闷着头摊开袋口,一件件往外翻腾,“这个是按摩颈椎的,你瞧着像个披肩式的,对,就是这么挂着,你看,开关在这儿,”他不由分说的把颜司承按在椅子上,眼神拒绝交流,直接把披挂式的按摩仪给对方挂在了肩膀上,一按开关,几个红色的按摩头便开始嗡嗡作响的扭动起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好像让场面更尴尬了。
“你别动,别动,这个有定时,到了时间自己就停了,还会发热呢,”秦欢乐琐碎的嘀咕着,又再接再厉的捧出一个眼睛按摩器,直接给颜司承套在了头上,“我看你有时候会戴眼镜,晚上上课的时候特别累眼睛,这个我有体会,尤其那个手机屏幕看得多了,眼睛干涩,还爱流眼泪,你别不当回事啊。”
“这......”颜司承像个展示柜里的模特,视线被限制在一个“碧海蓝天”的小画框里,肩膀上又不住的嗡嗡作响,一双手略微有点儿无措,只是强忍着没动,“其实我......”
“其实你真不用客气,我本来还觉得这些都是我想多了,结果你还真生病了,呵,原来你是真的会生病啊,不过也对,是人,他就得吃五谷杂粮是吧,诶,对了,这么半天了,怎么没听见你再咳嗽了?”
“咳咳,我咳了,咳咳咳。”颜司承抬起一只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诚意十足的咳嗽了一阵。
“这就是寒气大,看来我买的还是对了!”秦欢乐两脚踩着袋子的边缘,从里面扽出一个带有按摩功能的泡脚桶来,直接开了水槽上的热水器,接了满满一盆热水,倒进了泡脚桶里,推到颜司承脚边。
颜司承接受对方安排的这一切,其实都带有几分着意讨好的成分,只要是在自己能忍受的界限内,他不愿意驳了对方的“好意”,只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确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内心倒是真的有些慌了起来。
“秦......”
“别动,你别动!你看这按摩披肩都歪了,对,坐好,我来就成。”
没有任何思想负担的,秦欢乐就这么单腿跪在了地上,直接卷起颜司承的裤管,把他的一只脚放在自己膝头,褪去袜子,然后试了试水温,泡进了桶里。
待两只脚都放了进去,才按开了泡脚桶的开关,有些出神的望着翻腾水流下那双骨节分明的脚,以及还跗在脚背上面的自己的手......
他声音压的极低,就像根本不想让对方听清似的,“颜老师,咱们就这么说说话吧,你别......你别觉得别扭,你就再迁就我一回,如果直接和你面对面,我现在真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颜司承身体顿了顿,随即板正了上半身,甚至还有些夸张的找了个舒适的姿势靠进了椅背里,弯着嘴角顺势问道:“还挺舒服的,不瞒你说,这些我都是第一次尝试,还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吗?继续啊,我等着呢。”
还继续啊?这位还真是心大的厉害。
秦欢乐掩耳盗铃的觉得自己只要看不见对方的眼睛,就不算直接面对,就有迂回的余地,缓冲的空间,安全的距离。
他缓缓站起身来,随意的将湿漉漉的手在裤子上抹了两把,舔了舔嘴唇,“没有了,剩下那袋子里都是吃的,我买了一些菜啊,水果啊之类的。”
“你给我买菜?”颜司承对这件事表现出了更强的质疑,虽然不说,可是完全能感受到秦欢乐那份神经兮兮的紧绷状态,故意带了些戏谑的打趣着,“你自己家里都不开火,还给我买菜?你觉得我们两个,谁像有这个洗手作羹汤的天赋的?”
“我啊,”秦欢乐顺嘴接过去,一耸肩,“你就算了,我也没指望,我就一直觉得,这玩意儿能有多难,只要想学,总能弄熟了吃进嘴里去!你没听说过嘛,不会做饭的司机不是好警察,不是不是,这个,是不会唱歌的理发师不是美食家,哈哈哈......呃!”他碎嘴子属性最多憋了五分钟,就现出了原形来,只是刚要撒欢了开扯,又忽然意识到场合不对,忙截住了后头的话。
袋子里都是什么贵的离谱的有机蔬菜,不过好多新闻上说,所谓“有机”就是智商税,随便吧,买个安心,反正要给颜老师吃进肚子里去,怎么能不是最好的?他现在就有种“尔等草民”都配不上近身我颜老师的感受。
紫色的洋葱像抛过光似的盈盈熠动。
秦欢乐在手里掂了掂,“咱们做个洋葱炒鸡蛋吧,啊?洋葱这个这个,抗癌,提升免疫力的。”其实是这菜式分外简单,只要适当撒点黑胡椒和盐,炒个半生不熟的都能挺好吃。
“可以,我不挑食,什么都吃,尤其是你做的,我想我的包容度还是很高的。”颜司承小腿都跟着晕起了一丝淡淡的粉红,肩膀上也热,脚底下也热,额角已经开始见汗了。
这么你来我往的扯上了几句,秦欢乐心门多少被撬开了条小口子,好歹也是三十几岁的一条糙汉子,老这么扭捏下去,他自己其实也受不了。
反正他已经用自己的方式,把颜老师给封禁在“异次元”里了,交叠在一起的按摩声还真是绝妙的气氛调和剂。
“你还不挑食?”他嗤笑了一声,忍不住腹诽了下,嘴里不由自主的贫起来,“真的做成什么样,你都吃?那我炒个洋葱鸡蛋,再给你做个麻酱凉面成不成,切上半斤香菜拌在一起,那才够味儿!”
“你还会做面?”颜司承微微摇头笑起来,“厨艺越说越升级了,我的期待也会水涨船高了啊,你看看你还要不要继续加菜?”
“你还别刺激我,我还就是......”秦欢乐一扬头,把手里的洋葱抛起来,倒了个手,忽然一滞,眼神里蒙上了一层晦涩,微微侧过头,看着那被按摩仪阻隔了全部视线的颜司承,继续用刚刚的语调问,“对了,别光我说,你还可以点菜啊,你想吃什么?我还买了芹菜,水芹菜你吃吗?还有茼蒿,嗨,还有个远道来的,这叫沙葱吧......你觉得呢?”
“你这可有吹嘘的嫌疑了,”颜司承闲适的抱着手臂,“我说了我没有忌口,你做什么,我都吃得下去,你尽情发挥就好。”
秦欢乐的表情越发淡漠下来。
什么芹菜、茼蒿、沙葱、香菜......他怎么会买?
“哒”的一声,按摩披肩轻响了一下,到了内置的间隔时间,停止了运作。
颜司承顺手将头上的按摩仪也摘下来,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下天光,才看清秦欢乐正背对着自己,面向操作台切洋葱。
洋葱的汁液饱满,随着刀刃破壁而出,刹那挥散进空气里,秦欢乐再回过头来的时候,眼皮和鼻头都泛红了。
他使劲挤了一下眼睛,用臂肘隔住了大半张脸,嘟囔着,“这切洋葱真是个技术工种啊,我记得以前小的时候,孤儿院里的后厨大师傅,都是戴着游泳镜切洋葱的,我还记得她的名字呢,叫裘......灵雨?”
颜司承赶忙用毛巾擦了脚,上前拖着秦欢乐胳膊,走向洗手间,自己先洗了手,又拧了湿毛巾,帮秦欢乐敷在了眼睛上,“我不大会做饭,不过这点常识还是有的,你切洋葱的时候,记得多在上面淋些水,就不会这么呛了。”
秦欢乐用毛巾在眼皮上狠狠抹了两下,冲着颜司承漾起一个笑脸,“早说啊,你要是早点儿说这些,我又......何必这样。”
“嗯?”颜司承没接话,总觉得对方似乎有些话里有话,可又一时想不出其中的关节所在,只是疑惑的回望过去,试探的问:“你眼睛不舒服,要不歇一歇吧,我来试一试,像你说的,做熟了应该还是不难的。”
秦欢乐没再拒绝,任由颜老师接手了锅碗瓢勺,只静静地站在了后面,时不时的打些下手。
极简的一餐,因为食材本身的品质好,稍加烹饪,就不会难吃。
颜司承对眼下的氛围十分满意,餐中还时不时的给对方夹菜,开两句熟稔随意的玩笑。
秦欢乐也收起了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怂样,渐渐恢复了些以往两人相交时的侃侃而谈。
总之一餐将尽,宾主尽欢。
颜司承揣测着对方回温的态度,觉得大概到了可以谈一谈的契机。
“说起来,你那天在地下室忽然消失,还真是吓了我一跳的......”
秦欢乐倏然站起身来,打了个饱嗝,拽出一张纸巾抹了抹嘴巴,“别说你吓一跳,我也吓了一跳,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在自己家床上醒过来了,就跟做了一场梦似的,脑子里稀里糊涂的,之前没找你说,是因为我知道你期望我说的是什么,可我真的不知道啊,我真不知道你想知道的那些事,所以,对不住了!”他抱歉的苦笑了一下,就往外面走。
颜司承欲言又止的跟了出来,直到门前,才抬手拦了一下,“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功利,如果你这段时间躲我,是因为怕我失望,那大可不必的,我不是一定要......你这么坦白的说,我就明白了,以后,咱们还和以前一样吧,你别这么躲着我了。”
秦欢乐一脸痞气的绽出一个大笑来,没心没肺的冲着颜司承一挤眼睛,“嗨,早说啊,早说我就没这么大心理负担了,那行,以后咱们还是该怎样就怎样,只要你别烦我就行!”他说着,突然凑上前去,贴着颜司承的耳边小声说,“颜老师,一顿饭的时间了,你可是忘了咳嗽了啊!哈哈哈!”
颜司承也不掩饰了,却并没有小心思被拆穿的窘迫,反而更像是开了个无关痛痒的朋友之间的小玩笑而已,和煦的看着对方,“又泡脚又按摩的,我也不敢再咳嗽了。”
秦欢乐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那行了,我还得回去值班,就这么半天的休息时间,给你买的东西你记得用,我看着真有效果的,你这脸也没有那么白了,也有点人色儿了,关门吧,我走了!”
他一直笑着,步履轻快,毫不仓促的下了楼,落落大方的向大路走去。
一直走,一直走。
笑容几乎僵持在了脸上,定格成了一抹凋敝的残影。
他一直走。
用自己的脚步丈量着延平的大街小巷,车马人流。
他一直走,一直走。
心里模模糊糊的想着,小时候学的语文课本里,到底哪句诗文,更能代表自己此刻的心境呢?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到了,终于到了。
这片高楼耸立的高新区,巍峨入云端的现代建筑群,就是连一丝往日遗迹也不留给他的六盘桥的地界。
曾几何时,这里可是饱蘸过他前世全部恣意挥洒的热血人生啊。
可此时,隔着一个梦,就什么也抓摸不着了。
他固执的仰起头,原地转了几圈,被霓虹晃的有些眩晕......
颜司承不是颜清欢。
是他一厢情愿的张冠李戴、自作多情了吗?
他闭上眼睛,想起了月光下那面目清爽温和的年轻人。
还有这位总是试图将阴郁深藏在虹膜背后的颜老师。
两个面目一样的人,隔着时光流转的沟壑,却实在难以重叠成为一个影像。
秦欢乐昏头昏脑的在马路牙子上坐了下来。
他的颜清欢,到底被抛去了哪个时空呢?
这位颜老师,又是从哪个交叠的维度里走来的呢?
他刚刚没有开口问出自己的疑惑,关于自己,关于母亲,没问,是最后那点儿自尊心作祟,因为知道对方的话语并不可信......从不可信,那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自取其辱呢......
那种极致的闷痛是申诉排喧不出来的......他猝不及防的抬起手,给了自己一个清脆不留余地的大嘴巴。
啪!
最让他愤慨不能自抑的是,眼下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了,他的这颗心,到底给了哪位颜先生更多?他上辈子终结时那龌龊的自私行为,如今到底该对哪位颜先生负责?
乱了乱了,风也乱了,脑子也乱了。
他佝偻着脊背,蜷成一个心理稍感安全的姿势,也好吧,就让他继续查找真相就好,至于其它的那些欲语还休的纠缠与惆怅......他根本不配!还他妈的奢望什么呢!
悲伤迷惘尽情的来吧,但也请尽快去吧......
在他身后不远处,颜司承默默的凝望着那个失意的身影,半晌落寞的叹出一口气,徐徐的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