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酒瓶啃了一嘴土,眼睛还没彻底睁开,因为常年饮酒导致的面部浮肿,已经无法做出太细微的表情了,他眼皮厚重的向下耷拉着,顶着一头几乎可见头皮的短发根儿,不说话的时候瞧上去十分阴狠,但一张口,就带出了几分被酒精浸泡麻木了的“大舌头”,思维也不那么灵敏了。
他动作迟缓的翻坐回来,手指头在青头皮上搔了搔,眼神逐渐在秦小乐身上聚焦,但谨慎的没有说话。
秦小乐狂妄的一扬下巴。
小铜钱立马进入角色,十分狗腿的掐着腰上前,伸出大拇指往后头一点,“看好了,这是我大哥!”
大概是秦小乐身上的痞气早已经浑然天成,对于这个新身份,老酒瓶居然丝毫没有怀疑,身型松懈下来,屁股一抬,挪到铺盖上,抬手搓了两把脸,含混的说:“找我干啥!”显然还是一副没有彻底醒酒的样子。
秦小乐两手揣在口袋里,绕着他转了一圈儿,只是对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根本没有因为他的注视而产生丝毫畏惧。
秦小乐也就顺其自然的“怂”下来,蹲身苦着半边脸看着对方,语气里都是无奈,“还有心思睡觉呢?知道我们俩为了找你费了多少劲嘛,你就这么跑了,我俩咋交代啊!”
老酒瓶不吃这套,鼻孔哼了一声,“啥玩意儿,你俩毛长全了嘛,还交不交待的,扯得啥犊子,直接说,找我干啥!”
秦小乐料着对方是软硬不吃的滚刀肉,站起来朝着一旁卖呆儿的小铜钱屁股上,就猝然来了一脚。
老铜钱冷脸莫名其妙的睨了一眼。
小铜钱给踹的差点怼在墙上,跟头把式的折回来,急头白脸的冲着秦小乐喊:“哥,你踹我干啥啊,是老酒瓶跑了,是他这老小子跑了,把咱们都坑了,你咋不踹他!”说着又转头去看老酒瓶,一副没点儿成算的愣头青样子,“老酒瓶,你知不知你坑死我们了,我、我!你、你!你就说你亏不亏心啊,啊?你好好想!”他急得话都说不利落了,眼角泛红,没出息的直接就要哭出声来。
老酒瓶嘴角抽搐了一下,受不了这小伢子跟他娘们唧唧的抹眼泪,撩着眼皮看了看两人,迟疑着问了句:“你们俩......是蝈蝈儿的人?”
管他是蝈蝈儿还是蚂蚱,能搭上话就行!
秦小乐丧气的再次蹲身下来,还是不说瓷实话,只是幽怨的又叹出一口气来,“如今谁混得都不容易不是?”
看着他默认的态度,老酒瓶了然的扯了下嘴角,仰头又倒回自己的铺盖上,一只手垫在脑袋后面,干脆闭上了眼睛,“回去和蝈蝈儿说,那几个小子都鸡贼着呢,我那个局没成,可也赖不着我,我前头就和他说过了,我只管试一试,但可不保证一定能成的啊!”
这两伙人多少有点儿鸡同鸭讲,自说自话的起劲儿。
区别是秦小乐根本就是浑水摸鱼的,因为根据他从小到大的经验,像老酒瓶这种经历的人,身上不可能不背着些啥龌龊勾当,有鱼没鱼的先撒一网下去,反正只要能达到他自己的目的就行。
秦小乐使了个眼色,制止了小铜钱旺盛的表现欲。
小铜钱做了个鬼脸,没吱声。
秦小乐用手背在老酒瓶胳膊上碰了碰,等了等,又碰了碰。
老酒瓶“哎呀”一声,不耐烦的说:“你别磨我了,我看你俩这岁数,也就是个跑腿打杂的,这事儿啊,碍不着你们,你俩回去就照实了和蝈蝈儿说,套子秃噜扣了,局子散了,他给我的那些本钱,都没了,就这么回事儿,行了,走吧,我还睡觉呢!”
秦小乐眼珠子一转,快速抓住了这话里的核心,“那么些钱,全没了?”
老酒瓶不屑道:“这话说的,小崽子没见过钱啊?就那么两个大子儿,当花的吗?就说那姓齐的,姓汪的,哪个是没见过钱的?再说姓汪那小子,原本就和我不对付,我要不下些本钱,能套上来鱼吗?”
小铜钱这会儿才勉强听明白了另外俩人云里雾里的对话,天上一脚地下一脚,居然踩到了正地方,在暗影里不住的冲秦小乐使眼色。
“那你,也不能这么一走了之啊,还躲到这么个地方来......”秦小乐跟着嘀咕。
话越说越多,脑子就越清醒,老酒瓶想接着睡回笼觉的心思被搅乱,撒性子的又坐起身来,烦躁的大声说:“狡兔还三窟呢,要轻易就叫汪深那小子逮着我,我这些年也算是白混了!关键要是叫我妹妹知道,我做局去套汪家的钱,还不活吞了我?你们怎么就不相信呐,我真是尽力了,这种事儿不能急,蝈蝈儿的本钱,以后我再想法子吧!”
小铜钱脸上已经变了神色,眼珠子在昏暗中冒着精光,只能靠掐大腿来控制自己不咋呼出声了。
小铜钱都能想明白的事,秦小乐自然也立马就反应过来了。
他紧张的在口袋里攥紧了拳头,尽量压制着情绪,试探着追问:“毕竟你们这关系......汪深还真能来逮你?”
老酒瓶睨了他一眼,“昨儿半夜......诶,我睡了多长时间了?随便吧,我也不知道是昨儿还是前儿了,反正当时他们仨人里,汪深是最先发现我抽老千的,要不是我借着去茅房溜出来得快,他当时就能撅巴了我!我走的时候,他正跟那俩人嘀咕呢!”他撇着嘴角,“诶,你俩到底咋找到这儿的啊?这地方可是连我妹妹都不知道呢,嗨,问你呢!”
秦小乐始终蜷成一个团儿的心脏,终于松开了。
他一个骨碌,快速的身势把老酒瓶的身体都被撞开了些,长腿长脚的躺在了铺盖上,耍无赖似的喊:“我不管,不把你带回去,我交代不了,你跟我俩回去,和大哥说清楚。”
“滚犊子!”老酒瓶斜着身子一瞪眼,“我哪儿也不去!”
秦小乐一条腿抬起来,横出去压在了老酒瓶大腿上,“那我不管,我交代不过去,就只能在这儿缠着你,走哪儿跟哪儿,你干啥我干啥,但我心里烦睡不着觉,你也得陪着!”
“你有毛病吧!蝈蝈儿哪儿踅摸着你这么个杠头!”老酒瓶骂骂咧咧了半天,去推秦小乐的腿又推不动,气得干瞪眼,“我说了,我不能出去!”
前面意外情况太多,剧情终于朝着小铜钱能接上的节奏发展了过来,他赶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口袋里掏出一个笔头儿,“那你写几个字儿,证明我和我哥确实是见着你了,那些话不是我俩瞎编的。”
“就这样?”老酒瓶一哂,“行,我写!”
他一耸身,拽过纸来,垫在秦小乐的腿上,抬起右手,歪歪扭扭的写了几个字:“别找我......”
小铜钱举着烛台,贼眉鼠眼的凑过来,将烛台一歪,看着上头新鲜累积的蜡油已经积成一小滩......他手快速的抖了一下。
老酒瓶“嗷”的一嗓子,右手背上叫蜡油糊了一片,他鬼叫着上去一拨蜡皮,就看底下的手背皮肤上已经慢慢发起了一个燎泡。
秦小乐眼睛极其快速的瞭了他一下,发狠的瞪了小铜钱一眼,又哄道:“哥,一会儿我就教训他,让他买酒买肉买药,好好伺候你一个月,你......先把这个给我们写完吧。”
“这还咋写!”老酒瓶面目狰狞,要不是有秦小乐的腿压着,都想起来手撕小铜钱了。
秦小乐眼神闪烁,“哥,你......用左手写成不?别的也不用,再写个名儿就行。”
老酒瓶为难的把笔头儿换在了左手,可怎么拿都别扭,要说右手写字已经像是狗爬了,那左手写字就成了鬼画符,再加上酒蒙子统一制式的手抖,一般人估计根本看不出他写的到底是名字,还是三坨黢黑的麻花。
秦小乐一把扯过那张纸,麻利的站起身来,“那我们走了啊,你哪儿都别去,我们买了吃喝就给你送回来!”
老酒瓶只顾低头吹着手背,“啥吃喝不重要,多买点儿酒回来!这里头的洋酒都叫我喝了好几瓶了,再喝该让人家发现了,到时候把我撵出去,我就上你家住去......”他话没说完,不经意的抬起头,却发现那两个小伢子早没了影子。
外头的凉风一吹,小铜钱的整张脸都后反劲儿似的潮红起来,两朵高原红外化了他此刻的兴奋雀跃,一个劲儿的扯着秦小乐的袖子不撒手,“小乐哥,我就说吧,成了,成了啊,这回咱俩肯定能受嘉奖!嘿,我、我都等不及了,会给发奖状不?会不会发点儿奖金啊,发点儿猪头肉也成啊......”
秦小乐倒是没有他这么盲目乐观,尽管事情进展远比他想象的还顺利一些。
他屏蔽了对方一路不停的碎嘴子,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待到了总务厅外,也只是让小铜钱在警卫室等着,并没有带他进去。
天已经黑了,从院子里一眼看去,刘姣音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光。
秦小乐推门而入,直接将那张纸拍在了办公桌上。
“刘法医,老酒瓶不是凶手!凶手另有其人!”
完整的说出这句话来,他心里悬着的秤砣才落了地。
刘姣音瞥了一眼桌面上皱皱巴巴的纸片儿,不解的抬起头,显然是在等一个解释。
秦小乐直接在他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我看过那三具尸体了,汪深身上没有刀伤,就不说了,祁承继,就楼梯上那个,他身上的致命伤是颈侧的刀伤,除此之外最密集的伤口,都是小臂上的抵御伤,你可以去看,那些伤口的方向,都是从右上方向左下方划砍的,还有那个浴缸里的死者,他的伤口在后心,刀刺入身体时,也是带着同样偏侧的角度!”
刘姣音眼睛微微眯了眯,“你是说,凶手是个左撇子?”
“对!”秦小乐展开了桌面上那张纸,在上面点了点,“我找到老酒瓶了,就是当晚牌局中的第四个人......”
刘姣音神色终于变了,“你找到了?听说他妹妹,和谭家、汪家,几拨人,都在找他,可没有一点儿消息。”
“老虎找不着耗子,这很正常,阴沟里挖门盗洞的活儿,他们不行!先不说这个了,”秦小乐就着那张纸说,“我刚说我找到老酒瓶了,他跑是因为他原本想做局,坑骗汪深的钱,结果被那几人发现了,他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三个人已经死了!我诓骗他写了几个字,可他根本不会用左手,而且嗜酒成性,手抖得不成样子了!”
刘姣音缓缓的站起身来,边思索,边倒了杯水,递给秦小乐,“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
秦小乐接过水,直接转手放在了桌面上,着急的站起身跟了过来,“刘法医,这案子里,让方方面面都这么蛇蛇蝎蝎的原因,不就是都忌讳着死者、凶手,和谭家父子裹缠不清的关系吗?我眼下有充足的理由,可以把老酒瓶从杀人凶手这个坑儿里摘出来,那这里头的矛盾关系,是不是就缓和多了?”
“是啊,”刘姣音面目平淡的看着他,“老酒瓶解除了嫌疑,谭老爹两口子要领你的情,你再努着劲儿找到真正的凶手,谭副官两口子也要领你的情,两面为难变成了两全其美,可是......”他顿了顿,“当真有这么轻易的事情吗?”
秦小乐讪笑了一下,表情带了些讨好,“是没有啊,所以我这不是才急着来找你商量嘛!你看看,咱们俩这么多年的交情了,这案子,你无论如何得帮我啊,嘿嘿,要是一开始,我可是绝不会拖累你的,打断了胳膊折在自己袖子里,可如果老酒瓶不是凶手,这事情的性质不就不一样了嘛,那案发现场,还得你帮我去继续掌掌眼啊。”
“咱俩的交情?”刘姣音根本不被他诱导,“也就是你早年误打误撞,帮我那个不懂事的弟弟打退了两个小流氓而已,也谈不上多深吧?”
“这你就见外了不是?”秦小乐涎皮赖脸的积攒了一脸的笑,“何必和我说这么无情无义无理取闹的话嘛......”他凑上去放软了声音,拉着长音叫了几遍对方的名字,“这案子对我真的很重要,真的真的真的很重要,你就帮我这一回吧,等案子破了,我做牛做马,”他跟在刘姣音身后走到窗边,“我、我结草衔环,嗨呀,还不行吗?”
刘姣音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却已经有些软化的趋势了。
他性子冷淡,与人大多泛泛之交,事不关己很少掺合,偶尔捎带脚的施以援手,大多是遵照当下的心情而已。
他暗暗瞧着秦小乐这次是真着了急,嘴里虽然依然没个正形儿,可脑门儿上已经急出了一层热汗,眉头挑了挑,状似不经意的指点道:“尸体上的伤口我看见了,你说的不假,可凶手是不是老酒瓶,光凭你口说和一张纸片儿可不行,如果......老酒瓶生性狡猾,刚刚是向你表演左手无力呢?你有没有仔细看过他的左手关节上,是否有常年练习使力留下的茧子?”
“这......”秦小乐一愣,这点他还真是没想到。
他有些骑虎难下的懊悔,刚才还笃定的信誓旦旦,眼下却一下恍惚起来,“可......可我看人还是......还是有点儿经验的,老酒瓶说他那天离开时,另外三个人都还活着......我觉得他没有说谎!我、我可以找他,问他那天离开时,有没有碰见过什么目击证人,一定有的,只要能证明他离开的时候,早于那三个人死亡的时间,不就行了?”
刘姣音想了想,“汪深跳下来的时候,口袋里的怀表压碎了,表针定格的时间,基本可以看作是他的死亡时间,如果有人能证明老酒瓶早于这个时间出现在了其它场合,也许......”
办公室的门被急切的敲了几声,走廊里一阵嘈杂声。
那个年轻的小法医没等里面的人应声,就自己推门探头进来了,“刘法医,你快来看看,刚刚从底下辖区警署,送来了一具尸体。”
刘姣音蹙眉道:“怎么现在有命案,都流行直接越级往总务厅送了吗?”
“不是,”小法医苦着脸解释,“是在那个洋教堂外面发现的,据辨认,就是、就是最近那起命案的凶手,叫什么老酒瓶的,被发现的时候,他两只手都烧焦了,我们有点儿......苦主儿那边的家属也得着信儿了,说话就到了,孟副厅长催着要尸检结果,还是得劳驾你......”
后头的话,秦小乐耳朵嗡嗡响,根本没听清。
他只知道自己此刻才终于深刻的读懂了在此之前,其他人眼中那讳莫不明的深意,这案子,自己恐怕是要玩儿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