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乐没想到对方会是这个态度。
他可以越级来找孟维津,就是因为知道对方和颜清欢是老同学,而且看上去,关系似乎还不错的样子,当然了,他也是实在腻烦了陆科长那副刻薄尖酸的嘴脸,阴阳怪气的强调,才想着走回后门儿,没想到又摊上了这么个事儿。
案卷不过薄薄几张纸,没有太多内容,只有简略的介绍和几张案发现场的照片。
死者是三个人,照片内的环境也一致。
秦小乐不明白案情的具体情况,更不明白孟维津难为自己是个什么情况,他看见案卷上记载着案发地点是在北城一家叫做白鹭旅社的地方。
这地方他没去过,只知道好像是个西洋人开的,价格倒说不上多昂贵,不过是徒有个高大上的名头,后来就渐渐成了那些家里有些小钱的人包房间打牌取乐的专属地方了。
“孟长官啊,我只是六盘桥一个小辖区警署的巡警,不是这个侦探科的探员呐,论断案这事......再说我上头的直属长官是法务科,是陆科长,这杀人越货的案子,隔着大半个城区呢,你这交给我去查,算个怎么回事啊?”
秦小乐有点儿想撩挑子了,他是来请辞的,难道不应该得个口头嘉许吗?好歹也为一方治安稳定奉献了这么多年的青春热忱,难道不该赞扬他两句“勤勉尽恭、恪尽职守”吗?
孟维津自己心里稍微平缓了一些,态度没有刚才那么急躁了,只是借题发挥也并非全无依据,即便冷静的思考下,秦小乐也确实是个上佳的人选。
他面上恢复了些为上官者的矜贵怀柔,貌似十分感慨的吁出一口气,“这案子发生的急,死者家里呢,又是有些关系的,催着要捉拿真凶,严惩凶徒,当地辖区的警署,在勘查现场的时候,还和死者家属起了点儿冲突,关系弄得很僵,家属就托了关系,让厅里直接派人去调查,正巧你就来了。”
“可我是来......”秦小乐还是没理顺这里面有什么必然的关系。
“诶,”孟维津抬手打断了他的问话,“上次你辖区胡家那个案子,你就侦办的很得法嘛,如今你准备请辞,正好临走前再破一个要案,回头我就给你申领嘉奖,让你风风光光的退役,如何?”他一副有苦衷的样子,很有卖惨的嫌疑,“你也算警署的老人儿了,必然知道如今厅里人浮于事,内里关系又都盘根错节,要找个能让我信得过,又有能力的人去侦办这个案子,一时也没有合适的人选,”说着,又意味深长的笑了下,“即便你不在乎这些,不是还有你两个小兄弟在嘛,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也是好的。”
秦小乐让他说得头晕,稀里糊涂的就问了句,“能让孟长官这么劳心劳神的,到底是个什么案子?”
孟维津却忽然变得三缄其口起来,眼神沉寂了好一会儿,才含混的说了说。
这案子发生在昨日午夜,白鹭旅社的一个包间里。
今天早上三点半的时候,一个侍应生端着茶盘上来给三楼的客人送点心,却发现三楼往四楼去的楼梯上,趴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影。
侍应生上去探了探那人的鼻息,发现已经是断了气的。
他吓得魂飞魄散,就赶忙跌跌撞撞的跑下楼去叫老板,又往警署去报案。
两拨人倒是都到的挺快。
警署的巡警顺着那死者沿路滴落的血迹往前追溯,发现他是一路从四楼的贵宾包间跑出来的,这包间是个大套间,里头像是经过激烈的打斗,一片凌乱,他们进去略一上眼,就在洗手间的浴缸里,又发现了一个已经断了气的人。
死者数目翻了倍,巡警们不敢大意,再往外头仔细看,随后就发现客厅一扇敞着的窗子下头——也就是旅社的后院里,也有一个面部朝下的死者。
有围观的侍应生,很快认出那个趴在楼梯上的死者,是延平商会一个祁姓商人家的小儿子,叫祁承继,往常是往旅社来玩儿的常客,赶忙找人去通知了他的家人。
结果他家里十几口人,拖家带口,扶老携幼的,居然全都赶了过来。
他妈哭得昏过去了好几次。
因为看到巡警招了照相馆的人给死者拍照,挪动尸体时动作大了些,祁家大哥上来就要揍人,两方就是这么着起了冲突。
祁老爹倒是比其他人冷静些,转脸就托人把这个案子递到了厅里来。
听着倒是并不太复杂,何必就到了在厅里这般互相推诿的程度?
秦小乐狐疑不决的不肯伸这个手,只是脑子里转了转,忽然想到了什么......哦,想起来了,颜清欢昨天和他提过一句,裘老板那个万国酒店的工程,是找了保人,要去商会贷款的,家里连房契,带所有值钱细软,都作价充当了抵押物,可即便这样,贷款也还在两可之间,其中最关键的一个保人,就是这祁家的老爹......还要趁火打劫的把裘灵雨说给自己快四十岁的儿子当续弦,难为颜清欢只能暂时对外宣称自己和表妹之间有婚约。
这都什么事儿啊,可是......如果他真能帮祁家找到这个杀子的凶手呢,是不是也算为颜清欢和他舅舅的事尽了一份心力?到时候祁家承了他这份人情,颜清欢也就能卸了这“未婚夫”的担子了吧?不为别的,就为这仨字,他听着实在闹心。
这心思一冒出来,就绝不会自己返回去,反而即刻就让他开始有了一种跃跃欲试起的冲动。
秦小乐的意动,都被孟维津看在了眼里,他十分欣慰的拍了拍秦小乐的肩膀,将案卷塞进他的怀里,亲自送他到了办公室外面,掏出怀表来看了看,和善的说:“我第一眼就看出你是个有能力的人,那我、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秦小乐看着眼前随即被关上的门板,静了一会儿,转身大步向外头走去。
不管了,车到山前自然直,船到桥头必有路,他还就不信了,这事还能比上次小胡的案子更玄乎喽?
他叫了辆黄包车,直接到了北城,这里的建筑大都比南城规整,街市商铺也更热闹一些,但他不熟悉这里,怎么瞧怎么觉得自己和这里有种格格不入的气息。
白鹭旅社一共三层,四层是后来加建的一个类似阁楼的形制,弄了个所谓的贵宾套间,其实换汤不换药,只不过确实比楼下安静隐蔽一些。
眼下出了这么大一桩命案,整个楼都被清空了,几个穿着黑色警服的巡警,正守在一楼大门口唠嗑逗咳嗽。
秦小乐上前说明了来意,他们倒也毫无置疑,也许这就是来自于同行之间的嗅觉识别系统吧。
里头一个资历最浅的,带着他往楼里面走。
边上楼边好奇的问:“瞧着你的警衔就比我高两级,怎么就能在总务厅任职啊?”他的语气里都是藏不住的艳羡。
秦小乐勾着嘴唇一乐,“倒霉催的呗。”
小巡警也就不深问了,还当他是忌讳别人知道他的背景底细呢,只是转了话题抱怨道:“既然查案都不用我们警署了,厅里干脆也派警备科的人来,把这看守现场的活儿也一起接走了多好,省得两下里不协调,隔着锅台上炕的,白耽误我们功夫,你不知道,那苦主儿一家,老瞧着我们不顺眼。”
秦小乐只听着,也不多说话,眼看着到了三楼楼梯口,才停下来,拿出案卷里的照片,比对着瞧楼梯上的位置和血迹。
小巡警在旁边哼哼唧唧的介绍情况,“尸体都直接拉到厅里的冷库去了,这里的血迹,里头的现场,都还保持的挺好的,基本上和最开始刚发现的时候一样,这个人呢,是最先被发现的,脸朝下,身上扎得跟血葫芦似的,应该是一路从房间里勉强跑出来,完了没坚持住,死这儿了。”
楼梯上是空了,但满墙的血迹仍在。
秦小乐大长腿一步跨了三个台阶,避免才在血迹上,直接往四楼去。
小巡警不情不愿的小碎步跟在后头。
包间的门是敞开的。
小巡警先引着秦小乐往浴室走,“还死在了这里头一个,发现的时候浴缸里头没水,瞧着不像是要泡澡的架势,估摸着也是情急之下躲过来的。”
秦小乐点点头,把浴室粗略扫了一遍,瞧见浴缸和抽水马桶之间,隔着半片竹篾帘子,掉了半边,要死不活的垂在那儿,不过除了浴缸里,地上倒是没有太多的血迹。
客厅的窗户已经关上了,窗框上还留着一个清晰的血手印,不用说也猜得到,应该就是祁承继跳下去时,手最后把着的地方。
“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就下去了,这里头怪瘆人的。”小巡警苦着脸,五官挤在一处,打从进了屋子,就没停下神经质似的四处观望,做完了自己份内的事情,真是多一秒也不愿意再滞留下去。
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不用着意闻,自己就往鼻子里猛劲儿窜的那种。
靠着沙发还有一张牌桌,已经在打斗中被掀翻了,翠绿色的麻将牌滚落的到处都是。
秦小乐从脚边捏起一个骰子,放在手里捻了一下,皱着眉头往牌桌旁边走去......地上打翻的烟灰缸里,还有十几枚烟屁股......像这样的包间,每天都有侍应生上来打扫卫生的,烟蒂这么集中,说明昨晚这里一定是有牌局的......一场牌局四个人,三个人都死了,那剩下的那个,怎么说也是最有嫌疑的凶手人选了吧?
想到这儿,连他自己都有些微微诧异了......这白鹭旅社是个公共场所,人来人往都是熟客,不可能有人会真正做到来去无踪影啊。
那这种连他随便搭眼一看,都能推断出的情形,怎么孟维津倒像完全是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呢?
他徐徐的从包间里撤出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
再回到厅里,刘法医也不在,还是他底下的一个小法医带着秦小乐到冷库里去的看尸体。
不过从表面上看起来,旅社室内发现的两具尸体的伤口都还算正常,不是颈侧,就是在后心,刀刀都是标准意义上冲着毙命去的,而且两人小臂上还有多处深浅不一的抵御伤,创缘也比较齐整,创角有锐钝的分布,符合单锋利器的损伤特点。
专业术语上秦小乐听了个一知半解,按他自己的理解,就是凶手和这两个死者都正经武旋了一阵子的,然后凶手用一把水果刀或开了锋的短刀,把这俩人给捅死了。
蹊跷的是落在楼下的那个死者,全身没有其它伤口,只是口鼻腔内有大量血液,两只手腕摔断了,应该都是由高空坠落的震荡所造成的。
难道是凶手太过穷凶极恶,让他感到恐惧绝望,所以才不惜跳窗逃跑的?
这么寻思着,秦小乐闷着头从总务厅出来,天又黑了,腹中空空,没有别的兴致,路边随便买了两个烧饼,边走边啃,到了临到家的小巷子口,又顺手买了一碗大碴子粥,张着嘴直接往嗓子眼一倒,把零票儿和碗一起递回给小贩。
他头疼,器质上的疼,整个脑门儿像给锤子砸了,疼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昨天几乎一宿没睡,还喝了酒,今天揣着心事又奔忙了一天,身体自己都闹起意见来。
他抬起手刚要推大门,手腕上一凉,是被人从侧边轻轻的攥住了。
长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这样温润的接触。
他瞳孔缩了一下。
颜清欢在这里等了他好一会儿,见他停住脚,就松开手,寻着他的眼睛,略局促的说:“我在商会听说了,你接了那个案子,你不要去,”他一字一句的说,“我不忍心。”
秦小乐转过身正面对着他,虽然有感于对方的关心,心里十分受用,可确实也更加疑惑了,“你们都好奇怪啊,明摆着的一个案子,怎么孟维津也是,你也是,都这么个反应......连刘姣音,说实话,我都怀疑他是不是也躲出去了,这里头到底有什么隐秘的由头啊?不瞒你说,我这心里打了一天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