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清欢开了没几步路,顺着马路拐过弯儿去,绕到货栈的后门处,就停了下来。
他走下车,将前后左右四扇车门全都敞开来,眼看着冷风里里外外的把车厢里洗了个彻底,才觉得心里松快了一些。
后座下头什么东西圆滚滚的,亘在那里,碍眼的很。
颜清欢走过去,才发现是半截甘蔗杆子,小臂那么长一段,封口处被刀削得斑驳,肉白色的粗纤维参差的外露着,紫色的外皮处,依稀还能看出一排狗牙印儿。
他寻思寻思,大概也就明白了,这东西随了它主人的品行,硌硌楞楞的,让人瞧着就牙床疼!
肯定是刚刚一顿虎狼操作下,被遗漏在这里的。
颜清欢两根手指头夹起来,冲着街边随手厌弃的丢了出去。
在他一个个大力关上车门的同时,也有人瞧见了他。
看门的老力工点头哈腰的跑过来。
颜清欢掏出手帕擦了擦手,“去把前门那个小伙计给我悄悄叫过来,我有话问。”
老力工跑着去了,没一会儿,刚刚那个小伙计就呼哧带喘的跑了过来,眼睛里大写的懵圈,不知道对方这么耍着圈儿的折腾自己,是不是因为自己无意中得罪了贵人而不自知,惴惴不安的鞠了个躬,“颜少爷,您这是?”
颜清欢不知道他这小心思,只问:“刚刚那个警察,干嘛呢?”
“走了!”小伙计一听没自己的事,脸上立马恢复了谄媚,“不走等过年啊?前脚被喷了一脑袋烟,后脚就气呼呼的走了!嘿嘿,我刚才都瞧明白了,少爷你也是敷衍他,什么总务厅的吩咐,拿着鸡毛当令箭,上咱们这儿来当大尾巴狼来了,其实你真不用再费心惦记着,就算他不走,咱家货栈也没一个人能搭理他的!”
颜清欢审视的看着他,“没人搭理他,那和我说说,昨儿那件事,真没有人瞧见听见?”
小伙计左右瞧瞧,凑近了一些,“那倒也不尽然,其实葛把头他老人家......”他神色尴尬,半句话卡在嗓子眼儿里,眼睛却滴哩咕噜的乱转。
颜清欢一皱眉,扭身就走。
在他面前拿乔,至今还没人成功过。
小伙计急了,刚刚不过是惯常的套路,想让这位小颜少爷追问几句,自己再佯作为难的推拒几句,好让对方领了自己这个人情,但这不言不语的走了是几个意思啊,可别人情没占下,反倒把对方给得罪了!
他急得赶忙追上去,“别走啊,少爷,别走啊!”谁不知道自家裘老板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没有能顶门立户的儿子,这回三催四请的把这个外甥从国外叫回来,只怕是动了招女婿亲上作亲的念头,那得罪这主儿,以后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颜清欢冷冷的看过来。
小伙计后悔的都快哭了,忙不迭的一通连珠炮,生怕对方拔脚又走,“葛把头确实带了个生人回来,就在昨儿夜里,黑松林边上,有个猎户说自己走迷哒了,把干粮家伙都丢了,腿还受了伤,问能不能搭着马队的板车一起回城抓些药。”
他说完去觑颜少爷的脸色,见对方虽说不上多满意,但也没再那么黑脸,忐忑的一颗心落回腔子里半颗,这才来得及吸了一口气,缓缓的说:“这是跟在葛把头身边的小灰子说的,”顿了顿,又补充道,“小灰子是掌柜的派过去的眼线,专为盯着葛把头的,他说得话不能有假!其实今天大家伙影影绰绰的听说了这么个事儿,还议论来着,不过因为这是黄把头的决定,你知道,他那人倔得很,所以谁也不愿意去触这个霉头,免得下次出队的时候受挤兑给小鞋穿......”他笑得像个烂柿子,“所以我才说,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眼下生计可比旁的都重要,就算那小警察一个人来的,也绝不会有人多事和他露出去一句有的没的。”
看来这个小伙计是掌柜的的亲信,不会有假了。
颜清欢给掌柜的面子,赏了他个好脸儿,“葛把头真不认识这个人吗?后来那猎户哪儿去了?”
小伙计已经大概明白对方的意图了,“你是问他们和昨天六盘桥那命案有没有关系吧?这还真不好说的,那人进了城确实还在马队里,只是过了六盘桥,就往药铺去了,葛把头也没什么反应,昨天,今天,都挺正常的。”
颜清欢点点头,口袋里夹出两张钞票来,也不经那小伙计的手,直接塞进了他挂在脖子下头的棉手套里。
“哟,这、这怎么好......”小伙计眼睛笑成了月牙儿,恭送着颜小爷上了车,才四下瞄了几眼,把手套里的钱贴身揣好,抹了一下鼻涕。
颜清欢一路开得十分漫不经心。
按照早上出来的行程,他看完昔日同窗,接下来这个时间,应该去接表妹裘灵雨。
眼下女子师范正在放寒假,表妹终日无事,寻着各种由头出来交际,闹出了不少不大好的风评,舅舅便对她禁了足。
可惜裘表妹的“作”功早已炉火纯青,一哭二闹三上吊,照着一日三餐加宵夜那么闹腾,她爹也只好妥协,把禁足改成除非有表哥陪着,否则绝不可以出门。
这下裘表妹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几乎已经排好了接下来整个寒假的外出行程,强压着颜清欢执行。
今天就是要颜清欢接她去看西洋电影,接着再去发廊做头发。
颜清欢到的时候,裘灵雨早已经不耐烦了,嘴撅得都可以拴下两头牛。
“表哥!你有没有点儿时间观念啊?你瞧瞧这日头,我在阳台张望你,脸晒的出油,妆都花了!你说有事要先办,我也让你去了,可你就这么敷衍我啊!”
颜清欢从小就拿这刁蛮的表妹没辙,你说她不讲理吧,倒也没有坏心思,就是有些被宠溺坏了,言行不设防,还有点儿缺心眼儿。
他拍了拍车门。
裘灵雨却纹丝不动,两只大眼睛铜铃似的瞪着。
颜清欢暗自摇了摇头,只得亲自下来,绕到了汽车另一侧,拉开车门,勉勉强强做了个“请”的姿势。
裘灵雨这才端着架势走过来,一矮身坐了进来。
她的记忆大概不比鱼的长多少,车门一关,已经换了一副笑脸,兴致勃勃的去拍表哥的胳膊,“今天看得这场电影,是原声的,我要是来不及看字幕,你要给我讲啊!哼!”她一撇嘴,“我早就说过,我想去西洋读书的,可我爹就是不准!凭什么你可以,我就不可以,想想这个我就生气!”
她也习惯了得不到对方的回应,没所谓的自说自话,细数着最近流行的唱片,摩登的发型装扮,仿佛在她的世界里,除了这些,就没别的事能值得她有所忧虑了。
说着说着,她半摇下了车窗,指着路边的小摊子雀跃的喊起来,“停车,停一下车啊表哥!”
“怎么了?”颜清欢无法,还是踩了刹车。
裘灵雨不等着对方绅士的给自己开车门了,直接蹦蹦跳跳的窜下来,“这儿有卖甘蔗的!我要买一根。”
小贩瞧见一个汽车里下来的大小姐,忙不迭招呼起来,“清甜的甘蔗,生津止渴,润喉清肺,不甜不要钱啊!”
裘灵雨嘟着嘴,似乎在认真的挑选着。
跟过来的颜清欢对这玩意儿有点儿过敏,明明没有味道,却下意识的抬手掩住了口鼻,“你什么这时候喜欢上这东西了。”
裘灵雨已经选好了目标,招呼着老板给她拿起一根来。
老板讨好的说:“您眼光好,这根肯定甜!”
裘灵雨朝着表哥一比划,示意对方给钱,挑着眉头说:“甜不甜的我不在乎,够长就行!原本我窗帘后头藏了一根的,可上次和我爹装上吊的时候,一不小心给撅折了,这刚巧碰着,我可得提前买一根备着。”
她说着又捡起一根,连着手里这根一起塞进车后座上,“还是买两根吧,保险些,也放一根在你这儿,免得下次临时要买的时候碰不着!”
裘灵雨被意外收获弄得心情十分不错,两人继续上了车,往电影院去。
颜清欢想了想,状似不经意的问:“我刚回来不久,有些事不是太知道,要建的那座朗华大厦,是怎么个起因,舅舅有提起过吗?”
裘灵雨根本都没过脑子,“谁关心那些事啊,我最讨厌听这些了。”
颜清欢只得收了嘴,安心做起自己的司机工作。
午场的影院,人也不少,不少有钱有闲的青年学生正是无所事事的时候,听说这里上了新电影,都结伴来凑热闹。
电影还没开场,裘灵雨在车里等着,猛地看见了几个同年级的同学,屁股底下就像扎了针,再也坐不住了,提着裙子跑下去,几人一阵欢叫,拉着手蹦蹦跳跳的。
颜清欢也不管她,自己走下车来,往影院后身的胡同里透气。
第六感也不知道怎么一忽闪,下一秒,就感觉头顶上一阵涩风,下意识的往上头一仰头......
一个人影打着横,从天上掉下来。
电光火石之间,颜清欢也不知道脑子是不是被甘蔗捅着了,居然没有躲开,反而怔怔的伸开了双臂。
瞬息间,一个沉重的冲击精准无误的落入了他的怀中,惯性使然,带着两个人一起摔在地上,姿态都十分狼狈。
颜清欢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直觉手腕应该是骨折了。
借由他双臂的缓冲,另外那个落地的人倒是看起来毫发无伤。
颜清欢已经出离了愤怒,痛得脸色煞白,冷汗顺着鬓角流下来,什么教养,什么风度,通通碎成了饼干渣儿,近乎咆哮的质问:“怎么哪哪儿都有你啊?我和你命里是不是犯冲?”
罪魁祸首秦小乐也很无语,对于自己和这臭脸之间的孽缘很有些无可奈何,可他眼下顾不上和对方掰扯,遥遥看见影院房顶半颗脑袋快速的探了一下,忙激动的抬手指着对方大喊:“敢他妈的戏耍老子?不想活了吧!你别跑,你别......哎哟!”
他刚想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去追,没想到鲤鱼半路卸了劲儿,又跌坐回来,偏着身子侧躺在地上,手心扭曲的护在一个尴尬的位置,没忍住,都绷出了泪花儿。
颜清欢没承想这人起了一半的身势,却又撞回自己怀里,气急败坏抬脚猛地一踹。
秦小乐立时嚎得比待宰的肥猪还凄厉,两手齐齐护在身后,“嗷~!别......我的尾巴根儿,我的妈呀,我的尾巴根儿!”
他被人从六七米的楼顶猝不及防的推下来,虽然借由颜清欢双臂的缓冲逃过了一劫,可身体重心却无法改变,屁股先着地,狠狠的挫伤了尾椎骨,刚一动弹,就疼的眼冒金星。
颜清欢狠狠的闭了下眼睛,压制住想原地爆炸的怒火,勉强曲腿站了起来,扭头就往外走。
手腕已经肿成了馒头,红胀的不成样子,必须立即去西医院接骨,否则保不齐以后会落个残疾,关键是为这个人落下点儿残疾,实在是......
他快速向外走,却怎么都无法忽视背后那个越来越刺耳的狼嚎声,带着一种垂死挣扎的哀切,却又在魔音穿耳中夹杂着一丝委屈,仿佛在无言的控诉着被离弃的悲惨遭遇。
什么玩意儿!
颜清欢给气得心脏都要蹦出腔子了,脚在雪地上碾出了火星子,一咬后槽牙,还是转身走回来,恶狠狠的俯视着地上那具拧巴的身躯。
秦小乐是真疼啊,没装!他听见脚步声,侧头欲语还休的扫了一眼,又转回去,不过嚎叫声确实也跟着降了下来。
颜清欢脸白得像蜡纸,反身蹲了下来,面目狰狞的说:“能动就赶紧给我滚上来,一起去医院!”
秦小乐呲牙咧嘴的挣巴起来,后心都湿透了,用尽毕生洪荒之力,趴在了对方身上,可惜身量太长,尾椎骨又不能使力,尽管两条手臂交叉着锁死了颜清欢的脖子,两条腿却死狗一般仍旧脚尖点地的拖行在地面上,在积雪上啃出两条深深的沟壑。
颜清欢耳膜受损,发声困难的说:“别再嚎了,要不没到医院我就聋了!”
秦小乐一撇嘴,勉强收了高声部,却改成了气若游丝的哼唧,咿咿呀呀中还带着抑扬顿挫,牙缝里挤出不成调的委屈,“你凶我!”
颜清欢一个踉跄,差点儿又起了直接把这人仍在地上自生自灭的念头。
他憋着一口气,趁着没人注意,快速拉开车门,将秦小乐扔进了后座。
余光瞄见裘灵雨正在检票口跳脚张望着,连忙也矮身钻进车里,单手握着方向盘,大力的一踩油门。
车身每一处细微的颠簸,对秦小乐来说都是一场足以让人生无可恋的折磨。
“别再叫了!再叫我就把你扔出去!”颜清欢已经快给折磨的没了脾气,不过声色历荏的恐吓。
秦小乐嗷的一嗓子,“我愿意叫啊,这不是控制不住嘛!要不你、你说点什么,转移一下小爷的、的注意力,哎哟我去,疼疼疼,你开得稳当点儿啊!”
好像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颜清欢深深的呼了一口气,稳了稳翻江倒海的心神,勉强找回了一丝理智,“你怎么从房顶上飞下来了?”
秦小乐那痛苦万状的脸上,仍忍不住眼神一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