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桥镇,临时帅营。
戌时刚过,逄桧从昏迷中幽幽醒转过来。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长时间,只觉得今天的精神莫名地稍好了些。
这是一名大商贾的宅院,虽处关中之地,一切布置却有江南风韵。亭台轩榭、廊桥飞檐、鱼塘汀州,即使是在这个雪冬,亦显出一分旖旎的风韵。可惜的是,这一切对逄桧来说感觉不到。他只觉得屋内的灯光有些刺眼,红红的炭火也让他感觉有些燥热,鼻子里仿佛也有呛人的气味。
一丈多远的地方,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背对着逄桧这边,斑白的双鬓让逄桧心里泛堵。
“傅海,”逄桧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发出的声音虽然沙哑,却让逄桧莫名地一喜。他恍然记起,自己上一次发出声音还是陕州的时候,当时他听到了齐军攻破潼关的消息。自从那以后,每次醒来后,他都要尝试说两句话,却如同哑子一样,只是发出低沉的“啊”声,却形成不了任何能表达语意的句子。今天,他竟然再一次发现声音,让逄桧如何不惊喜。
“傅海!”逄桧又尝试着叫了一句。没错,自己的确发出了声音。
正在背对逄桧整理文案的傅海,身体猛震一下,僵住了。愣了一会儿后,才转过身子,“王爷?”傅海尝试着叫了一声。
“嗯,外边怎么样了?”逄桧抛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王爷,你醒过来了?”傅海欣喜若狂,三两步来到床前,跪在地上,紧握着逄桧的手。
逄桧想点点头,奈何脖子不太挺使唤,他只有努力眨了两下眼睛,又问了一遍,“外边的战况怎么样了?是否还没想到攻城的办法?”
傅海连忙擦了一把眼泪,回禀道,“想到了,想到了,山东路征西军副帅辛弃疾,已经想出了破城的方法,今晚发起总攻。刚才我听到一声巨响,想必已经炸毁了长安城东门。”
逄桧睁大了眼睛,“什么办法?如此冰天雪地,我们要用何法攻城?要是硬拼的话,恐怕损失过大……”逄桧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没有,不是强攻,已经做了很多准备呢!”傅海将齐军攻城的方法说了一遍。
逄桧连眨了几个眼睛,表示赞赏,又差傅海连忙去询问战情进展。
盏茶过后,高定山急急忙忙走了进来,看到逄桧眼睛以有神,连忙跪倒,“王爷,长安城东门已经被我炸塌,裂开一个大口子。现我军已经攻进城内。部分军士与正面之敌鏖战,其余已经分援北门和南门,整个大军向城中心渗透。刚刚前方送来消息,李元旦已经令各路守军回防夏王宫城。”
“好!好!”逄桧眼睛泛红,嘴连张了两下,大概是要咳嗽,却死活咳不出声音来,只憋得原本蜡黄的脸泛起异样的红色。
傅海连忙扶起逄桧,用力拍了一下逄桧的背部,逄桧身子向前一倾,一口污血喷出来,喷到了对面的墙上。那血呈乌黑色,带着一股腥臭。
高定山鼻子稍稍抽动了一下,立即若无其事起来。
傅海哆嗦了一下,连忙拿起毛巾给逄桧擦了擦嘴,又去擦那滩血迹。逄桧却道,“不用了,这里也住不长时间了。”
傅海应了一声,退到了榻脚处。
吐出了胸中的污血,逄桧感觉好受了一些。喘息了一会儿,逄桧忽然道,“给我穿盔戴甲,我要到前面去看看。”
傅海吓了一跳,“王爷,不可!你刚刚醒转,应静养调息,怎可再上战场?”
“傅大人说得有道理。”高定山接着应道,“长安城既破,拿下李元旦的首级,不过一夜的事。儿郎们自当用命,怎能牢王爷再临前线?”
“你们不懂。”逄桧叹了一口气,“我半个月前已经失语,这次能开口,怕是回光返照了。大去之时既已不远,吾又有何恋哉?惟有吾之儿郎,吾之国土。若能死在马背上,此生足矣。”
“可是……”高定山犹豫了一下,“那也不必骑马。不妨待战事结束,让人打造了一顶大轿,蒙以兽皮、衬以锦被,王爷卧其中,亦能一观长安之景……”
“武将不能马上死,生之耻也。”逄桧的声音冷了下来,仿佛恢复到了往日的模样。
高定山一哆嗦。对面这位卧榻数月,以致于自己差点忘了他往日的冷酷,那可真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即使是一关总督,见了对方也要心里犯怵,生怕那双毒蛇般的眼睛盯上自己。现在对方虽然行将就木,但狮子临死也是狮子,一旦发威,也是要伏尸累累的。
“卑职马上去准备。”高定山下拜了一下,爬起身子,倒退着出了房间。
“王爷,你这是何苦呢?”傅海叹了口气,端过来一杯清水,用小勺给逄桧灌下。
逄桧轻啜了两匙,幽幽道,“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我是注定进不了祖陵的,不如在这里风光最后一把。”
傅海身子又颤了一下,将勺子里的水撒在了锦被上。
“你不用紧张,你的后路已经安排好了。不管我死后是尽享哀荣,还是被人挖出来鞭尸,都不再关你的事。”
“王爷,你的功业人们都看在眼里。”傅海昂头说道,但一碰上逄桧似笑非笑的眼神,傅海像是泄了气一般,声音小了下来。
逄桧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我哪有什么功业。这一段时间,我即使清醒的时候,也说不出话。只有在脑子里把我这一辈子过一过。你可知道,我的体会是什么?”
傅海摇了摇头。
“糊涂!”逄桧吐出两个字。傅海一愣,连忙低下头,“卑职愚钝。”
逄桧苦笑道,“我是说,我这一辈子过得糊涂,一直到现在都是糊涂着。”
稍稍向上扬了扬头,逄桧的目光投上了屋顶的墙角处,一只黄豆大小的蜘蛛顺着一根细丝垂了下来。这些天屋里温暖如春,蜘蛛也活了过来。
“当年我突遭暗算,以致膝下只有葳儿一女,再无所出。谁暗算我,就是一笔糊涂帐。原来我一直以为是皇兄,后来却又觉得不是。我是不是糊涂?”逄桧低声道,“我曾对皇兄怨言满腹,却又保他的儿子当皇帝,巩固其帝位,这又是不是糊涂?皇兄到底是怎么死的,缘于我还是非缘于他人?我也不清楚,我是不是还是糊涂?坊间传言我弑兄,我莫名其妙地背了黑锅,活得算不算糊涂?”
连续多个“糊涂”,让逄桧鼻子发酸,他的鼻翼抽动了两下。干枯的手臂上,一根根青筋突了起来,分外刺眼。拳头也紧握着,整只手都泛着青白色。
傅海身子抖个不停,紧缩着身子,半晌后才说了一句,“王爷,你受委屈了。”
“我委屈么?”逄桧惨然一笑,“我倒不觉得,因为我的确出手过。”
傅海抖得更厉害了,身子差点趴在床榻前。
“一切都过去了。”逄桧想用手去擦眼角,然而,胳膊抬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下来。他无奈地笑了笑,“傅海,给我收拾一下,我不想让我的儿郎们看到我病怏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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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四日未时。长安城里的厮杀声已经十分稀疏了,一队队齐军开始组织灭火。屠城三日的命令被逄桧强行停止,代之的是有组织的抢掠。
长安城里的百姓已经不多,高官也少,但留下的财物却不少。在逄桧的严令下,除了皇城内的财物,其他财物都将按功劳大小分配给所有参战的齐军。这样做既满足了普通军士的发财梦,又给江宁城有所交待。
西夏的整卒皇城得以保全,既没有起火,也没有走失多了财物。除了宫女和妃嫔及部分官员死掉外,连宫城外城的西夏军都悉数被俘虏。他们没有被齐军屠杀,而是被集中关在几所大宅子里。除了没有兵器外,其他一如齐军,吃得饱,穿得暖。
之所以没出现鱼死网破的局面,是因为齐军中一个叫张丙的家伙,胆大妄为,混进了宫内,把西夏军的最高首领李元旦劫持了。
李元旦本就有求死之意,劫持他也不容易。张丙将这位堂堂的西夏皇帝五花大绑,捆在了一张椅子上,嘴里塞上白绫。四个人抬着椅子,两个人在身后把刀架在李元旦身上,张丙则昂着头在前面引路。
李元旦醒过来,拼命地想去撞钢刀,以求速死,奈何张丙等人不给他机会,把他像粽子一样捆结结实实,让他连自杀也不可能。
有李元旦做护身符,齐军不但招降了五千余西夏军士,还保留下了整座西夏王宫。
张丙押着李元旦洋洋得意回到大齐军中的时候,受到军士们的热情欢呼。紧接着,辛弃疾便亲自召见他,告诉他,王爷逄桧要召见他。
张丙吓了一跳,不得不忐忑不安地站在宫城门口,望着东边,静等逄桧接见。
一炷香后,一队密密麻麻的人马向这边行来。队伍非常缓慢,前方护卫队伍过后,是一头长八尺的大马。其上一人,形容枯槁。这匹马两侧,各有一名高大的健卒,高举着胳膊,扶住马上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