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右司衙门,天已经黑了下来。宋铮先将从段刃那里的材料誊写完毕,交给了蔡勇。嘱咐他明天一早出城,赶赴东京开封,将材料交给水丁。同时命令他在回程时,去一趟颖昌府的繁城镇。平习之是繁城镇人,也许在那里能有所发现。
宋铮回到家后,静等到亥时,便换上了夜行衣,准备探查一下咏絮巷。能让袁蓉如此传信,想必这个地主不简单,宋铮不想假手他人。
宋府所在处,要比江宁城其他地方要明亮一些,原因就是在周围有不少文院学生租住。很多学生彻夜苦读,正所谓,“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
宋铮没有走正门,而是逾墙而出,沿着小巷快速前行。他目力极佳,耳力又惊人,很容易避开夜间巡逻的衙役和夜归之人。
一炷香后,宋铮进入了一大片平民区。这里便是当年谢家大宅的所在地,如今已经是寻常百姓的居所。整片地区密布着横七竖八的小巷,即使是熟悉的人,也常常会转晕。宋铮在里面摸索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咏絮巷的位置。
刚刚行至咏絮巷的胡同口,宋铮便停住了,仔细倾听了片刻,就迅速向前行了两步,趴在了一个石磨后面,收拢全身的气息,沉寂下来。
稍顷,三个黑衣人便蹑手蹑脚地出现在巷子口。一个黑衣人在巷口停下来,另两人则钻进了巷子。
宋铮不由得暗暗叫苦。停在巷口的黑衣人,距离自己仅有两丈多的距离,这种情势下,宋铮要偷偷离开,实在是千难万难。
这些人深夜来此,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谈,如果不去听听,宋铮实在不甘心。难道动手把他干掉?可在什么也没得到的情况下,宋铮不想打草惊蛇。
四周一片静谧,宋铮甚至能听到对方绵长的呼吸声,刚才此人的脚步声也很轻,显然是一个高手。宋铮判断,自己要无声无息地干掉对方,也不是那么容易。
宋铮又等了盏茶的时间。期间,宋铮听到了不远处轻微的开门声,那两个黑衣人显然已经进了院子。从距离上判断,正是第三个院子,也就是寅号院。
果然有鬼!宋铮暗忖,可惜,他却只能窝在这里动弹不得。
忽然,叭的一声,宋铮头顶处传来了轻微声响,把宋铮吓了一跳,难道墙头上还有人?他不禁举目上望,模糊中,只看到一个尺余长的黑影,走在墙头上方。原来,这是一只野猫,刚才的声音是它踩在了一块碎瓦片上。
这也许是个机会!
宋铮在地上摸索了一会儿,摸到了一粒圆圆的青豆,大概是磨豆子时漏下的。宋铮慢慢抬起手臂,对准野猫的方向。看到野猫走到了巷口处,宋铮便用力一弹。
也不知打中了哪里,那头野猫喵的一声,掉了下来,直冲着黑衣人的方向。黑衣人吓了一跳,连忙向后退却。
黑衣人藏身处,正是巷子口,守卫的方向是巷口外。他这一退,退进了巷子里。
宋铮见状,蹑手蹑脚地向后移动,直至相临的胡儿巷(谢道韫的弟弟名唤胡儿),钻了进去。按照方位,宋铮寻到了寅号院的屋后。他将耳朵贴在墙上听了片刻。里面有轻微的嗡嗡声,似有人说话。但极不真切。
墙头容易攀爬,但爬屋子却有难度,一点借力的地方也没有。难道要在房上挖个洞?那也会打草惊蛇。宋铮又转了一会儿,发现了可以利用之处。原来,这里和在密州时有怕不同,并排的两幢屋子之间,并非紧贴在一起的,而是留了不足一尺的空隙。也就是说,寅号院与丑号院的两幢北屋,并未紧临而建,而是留有空道。空道自然是前后封死的,后面是几欲屋子等高的一截墙头,前面应该是两个院子间的墙。
宋铮来到墙根下,利用钩索翻了上去。然后肩背和手臂同时用力,在狭窄的空道里侧身前行。也多亏他身材匀称,要是稍胖一些,就会被两边的屋墙卡住。即便如此,他的衣服上也蹭得满是灰尘。
更简单的办法是上屋顶。但寻常人家屋顶上的瓦比较薄,一个人上去,很可能把瓦压坏,从而发出声响。
盏茶过后,宋铮穿过了空道,踏到了两个院子间墙头上。往寅号院里望了一眼,果然有熹微的灯光。而在院门口处,宋铮模模糊糊看见,一个黑衣人隐藏在门洞里。
这些人也够小心的,不但在巷口埋伏了放哨的人,还在门口有埋伏。这让宋铮愈发对屋里的人感兴趣了。
他没有溜下墙头,而是猫腰在墙头上前行了两步,转过身子轻轻一跃,钻到了屋檐下。寅号院的屋子前出厦四尺有余,下边有横梁支撑,宋铮就是攀在了六寸见方的横梁上。
凭借着惊人的体力,宋铮沿横梁前行了四五丈,便来到有灯光的那个窗户前。他倒挂金钩,将身子支在窗户上方的窗棂上。这时,屋子里的声音清晰了一些,很容易分辨是一男一女。男的声音低沉,女的则极为清脆,十分好听。
宋铮皱了一下眉头,这个女子的声音有些熟悉,好像从听到过。
这时,只听得那男子道,“他们怎么派你去和黄嵩联系,派不出别人了吗?”声音里含着几分怒气。
女子轻笑道,“派我怎么了?派别人去,上边放心么?”
“他明明知道咱们……”男子顿了一下,“这不是拿你当妓女使唤吗?”
“干嘛说的那么难听?小妹我本来就是以色侍人,也不再乎多这么一个。”
“你……你不要脸!”男子极为愤怒。
“我不要脸?”女子冷笑道,“你觉得我和你在一起就是要脸了么?别忘了,咱们可是兄妹。”
男子仿佛立时没了气势,低语道,“那不是我们还没相认么,阴差阳错,才发生了糊涂事。”
“是啊,是糊涂事!”女子冷冷道,“你多好啊,从小就有人照顾。我呢,母亲是歌伎,我长大了后,依然是歌伎。可母亲却还偏偏记着那个老畜生,非要让我姓连,里面含着个‘车’字。她临死也没忘了那个老混蛋。”
“不准你骂父亲。他并不知道有你!其实,他对你母亲还是一直挂念的。”
“哼,就算那个老畜生知道了我又如何?难道能把我接过去当大小姐?”女子愤懑地道,“他根本就是无情!”
“我说了,他一直对你母亲怀有歉疚,当时他刚刚考中武进士,有家有室,却没有寸功,如何娶你母亲过门。”
“那他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也寻过你母亲,却没有寻到。”
女子呵呵笑了起来,笑声中有几多悲凉,又满是讽刺之意。
男子沉默了片刻,道,“水儿,咱们为何要吵呢?父亲已经被奸人所害,我们更应该相互照顾。等给父亲报完仇,我就带你远走高飞,如何?”
宋铮心中狂震,他知道这女子是谁了,赫然是那个曾经害过他的连水儿。这男子,好像是连水儿同父异母的哥哥,两人之间好像还曾发生过苟且之事。
女子的笑声停了下来,却变得十分冰冷,“远走高飞?笑话,你现在可是堂堂的左司提刑,你舍得丢开吗?连玉啊,别说我没看透你。”
宋铮心里又是一颤。连玉!这男子居然是自己正要查询其底细的连玉。那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还让自己听到这么一段秘闻。连玉也好,连水儿也罢,居然都是姓车!
此时,屋子里的连玉急着表白道,“为了你,我什么都舍得!”
“是吗?那我问你,远走高飞又如何?难道让我当你的媳妇?我们能在一起吗?”
连玉嗫嚅道,“我们……我们找个没有人找到的地方住下来,我保护你,守护你一辈子。”
“你别傻了!”连水儿冷道,“先把自己的差事干好吧。上边可不是好糊弄的。说罢,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我好像向边汇报。”
连玉沉默了一会儿,“水儿,我们……”
“说正事!”
又等了片刻,连玉叹了口气,平静地道,“你回报国公爷,桓大人让我禀告,左司一切正常,我们的人已经进入洛阳关和东京关,谷破虏、张灵等重点将领均处在我们的监视之下。至于国公爷要考察的那几位,均没有什么异动。”
“城卫军这边动手了吗?”
“还没有,桓大人的意思时,城卫军和都卫军都非同寻常,再加上厉红娘与王府关系太紧密,还不好插手。哦,详细情况桓大人写了东西,你交给国公爷。”
宋铮探出手指,在窗纸上穿了一个小洞,往里观瞧。只见一个虎背熊腰,相貌堂堂的男子,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状的东西,放在了桌子上。在他对面,一身白色亵衣的连水儿斜躺在榻上。由于背着宋铮,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水儿,说起来黄家亦是咱的杀父仇人之一,你何必要帮着黄嵩去对付宋小郎?”连玉脸上是一副爱惜之色。
“怎么,你要管国公爷的事?”
“不是,不是,国公爷对我车家恩同再造,我怎敢管他的事。只是我听闻那宋铮入值右司后,同黄家斗得不可开交。咱们正好拉拢利用,又何必为难他?”
“哼,国公爷的心思,又是你能猜度的?若我不加把火,黄嵩又如何敢对宋铮下手?黄元度那头老狐狸,现在可是老乌龟,出手谨慎着呢。惟有让两边很快打起来,国公爷才好发力。再说,国公爷对宋铮可不太看好,这家伙颇有智计,骗得小皇帝对他那么信任,实际上还是王府那边的人。让他们狗咬狗,岂不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