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涓匆匆向王宫走来。
此刻他的心中十分恼怒,白氏的孤女也敢骑到他的头上撒野,但他知道,此时不是和白氏撕破脸皮的时候。
眼下他正处于紧要关头,风评对他十分重要,魏国如今没有上将军,空出了一个巨大的权力位置, 对这个位置,他势在必得。
战国之世,司马虽然也是位高权重,掌管军政,但毕竟不能独立开府,使他无法展现自己领兵打仗的出色才能,也无法使魏国在自己全面运筹下完成大业。
若能做了魏国的上将军,非但位极人臣, 达到名士为政的权力最高峰,而且将来若能出将入相,达到文治武功两方面的功业极致,一定能够名垂青史。
但是,就在他雄心勃勃地与公叔痤对抗,以显示自己不与老朽同流的时候,他的军中掌书却从洞香春带回一个传闻:魏王对上将军的人选未定,将在他与公子缓之间确定。
这使他大感意外,内心莫名其妙地忐忑不安起来,平日里他不大瞧得起洞香春,认为那是浅薄士子附庸风雅的地方,多次拒绝了到洞香春论战天下大势和用兵之道的劝告。
但是他对洞香春的神秘传闻可是从来不敢小视,那个鬼地方从来都是空穴来风,许多要害的转折都将洞香春的传闻变成了事实。
庞涓在白圭离世后,曾几次大义凛然地向魏王进言,请求取缔这个滋生事端的酒肆, 认为那是魏国糜烂腐败的渊薮,是列国密使刺探魏国机密的最好渠道。
可魏武王总是哈哈大笑:“庞爱卿,洞香春大有根基, 天下闻名,先君都视为安邑文华之明珠,我辈如何取缔也?”
显然对他的主意感到匪夷所思,甚至有些不悦之色。
这个讨厌的地方如今传出了这样的消息,至少证实魏王向某个亲信透露过这个想法,宫廷之内已经有人知道了。
一时间,他感到很有些悲哀与愤愤然,公子缓何许人也?浮华纨绔的王室子弟一个,除了精于声色犬马,没有一样正经本领。
如此之人,也在上将军人选之列,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当然,这是庞涓个人对公子缓的看法,比起魏罃、魏卬来说,公子缓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庞涓自觉在魏国没有任何根基,平日里也不屑于和那些尸位素餐的王室人物交往,唯一的根基就是他自己的实力才具和破楚救卫的功劳。
但是细细一想, 本领才具这种东西,凭它谋生那是绰绰有余,凭它建功立业也可能大有可为,唯独要凭它在官场周旋,那可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自古以来,才华之士比比埋没沉沦,谁来理论?尤其是魏国这种已经开始渗透腐败的国家,要靠才能功劳获取更大权力,随时都有可能跌进深渊。
一时间,庞涓对魏国几乎丧失了信心,对魏王似乎一下子触摸到了平日没有觉察的东西,沮丧了很长时日。
然而能退却么?显然不能,建功立业原本就是要百折不挠,何况还并没有丧失最后希望。
经过几天的辗转反侧,庞涓想清楚了两点:一是今后要改变对官场交往的冷漠,结束自己鹤立鸡群般的孤立,交好太子魏罃,或许等他成为魏王时,自己就能够得偿所愿,成为魏国的上将军。
二是要主动晋见魏王,探听魏王口风和真实想法再做对策。
今日清晨他处理完军务,听说了市集上发生的事情,将小吏责骂了一番,午间便向王宫而来。
他知道早去也没用,魏王的晚睡晚起是有名的,没有哪个大臣清晨去王宫晋见的,本来这也是庞涓准备劝谏魏王改正的大事之一。
经过几日思虑,庞涓不但决定放弃在这种事情上进言,而且决意学会迁就宫廷某些不成文的贵族准则。
魏王城很大,大得占了安邑城的几乎四分之一,比同时从晋国分出去的赵国韩国的宫殿大过两三倍。
其所以如此,是因为魏国的宫殿扩建了两次,魏文侯分晋立国成为诸侯后,将父亲魏桓子原有的简陋宫室大大扩展。
魏武侯即位国力增强,在即位第二年大兴土木,在原有宫室外重新建了一大片金碧辉煌的王宫,桓子、文候、武王三代宫室相连,层层叠叠望之无边。
庞涓的轺车辚辚驶进宽阔的白玉广场,在巍峨灿烂的正殿前没有停留,直驶东侧火德门前停下。
他跳下轺车,第一次向护卫领军微笑拱手,慌得领军忙不迭躬身高报:“大司马入宫——”
庞涓笑笑,大步走进火德门。
绕过巨大的影壁,第一进是环形排列的二十三座官署,每座官署六开间。
第二进是魏王专门召集重臣议事的两座小型殿堂,东西各一。第三进是魏王处理日常国务的书房、出令厅、掌书厅等枢要重地。
这一进不能从中间穿过,而必须从东西两侧的拱门进入再向后。第四进是一座精美的庭院园林,亭台楼榭,绿荫幽幽,池水粼粼。
穿过园林,最后一进才是占地三百多亩的魏王后宫。
往昔庞涓从来不到后宫晋见魏王,原因简单得会令安邑官场的任何一个小吏失笑,那就是他对这些曲曲折折的穿廊过厅感到很不舒服,所以他是魏国重臣中唯一没有来过后宫的。
尽管如此,他凭着一流将领兵法战阵的直觉一眼便明白了路径结构,轻车熟路般直入后宫。
后宫一大半是一片湖泊,魏王的寝宫在湖中半岛的树林中。
初夏艳阳,绿树碧水映衬着金黄的屋顶,幽静得恍入梦境。
庞涓走进林中小道时,一个侍女走来恭敬地躬身道:“大司马,大王在寝宫。”
庞涓略一点头,径自向寝宫而来,这魏武王在行止起居上颇为豁达,后宫从来不要护卫甲士而只要侍女,也没有大臣不许进入后宫的迂腐规矩。
他经常将大臣召到后宫议事,而且命令侍女,凡大臣来见不许阻拦也无须通禀,在战国时代,魏武王虽然多疑,但待臣下之宽是很有名的。
尽管庞涓对魏王的侈靡已经有所预料,但当他走进寝宫时,还是被深深震撼了。
宽敞豪华的寝宫,格调奇特,华贵侈靡,具有一种神秘的诱惑力。
最显眼的是一面巨大的铜镜立在卧榻对面,卧榻区的一切活动都在镜中呈现出来。
卧榻的左方是一根酷似男根的挺拔闪亮的铜柱,显赫而孤立,右方是一个几类**的高高的卷边铜花盘,使人一望即生非分之想。
四周各色纱帐长垂曳地,风吹纱动,扑朔迷离,使人飘忽神醉。
透过飘忽朦胧的纱帐,庞涓看见**的妃子正偎在魏王大腿根上……骤然之间,庞涓热血奔涌,举步维艰。
庞涓对女人从来都很迟钝,但目下正当午时,炎炎白昼,让他遇上了眼前这一幕,他也感到有些难堪。
妃子正蜷伏在魏武王面前,柔媚地为他捏脚,间或伸出细长湿润的舌头舔他的脚趾,魏武王情不自禁,一把拉过妃子搂在怀中摸弄狐姬脸颊,又从腰间摸出一颗随身夜明珠在妃子雪白的肌肤上滚抚。
妃子娇声昵语,尖声笑叫着钻进魏武王怀中,魏武王不禁大乐起来。
庞涓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刚咳嗽完又大大后悔,这不是说自己看见了不堪么?
然而他也没有其他办法,再迟延下去,魏武王不知道还能做出什么不堪的事,一拱手高声道:“大司马庞涓晋见我王。”
魏武王却浑然无觉,哈哈笑道:“大司马啊,进来。”
庞涓大步走进,目不斜视,深深一躬:“臣有要事禀报我王。”
魏武王搂着妃子没动,微笑问道:“庞卿,有何大事?”
庞涓一时沉默。
魏武王恍然大悟,笑着拍拍妃子的屁股:“乖乖卧去吧,等会儿再射箭,啊。”
妃子嘤咛一声,狗一样爬到高大的玉石屏风后去了。
庞涓心中一阵腻歪,瞬间忘记了来时的心思,不禁深深皱眉。
魏武王却是哈哈大笑道:“大司马啊,今日你来我后宫,本王可是很感欣慰,我也知道,庞爱卿乃鬼谷子之高徒,不喜奢华,然简朴也好,奢华也好,总当以时世定准。”
“魏国若贫弱如秦国,本王也会苦行奋发,然则魏国富庶强大,若一味拘泥苦行之道,岂非让列国小瞧?”
“人生一世,要建功立业,然也不能固守一理,魏国强大,我等君臣就要做一番大事,魏国富庶,我等君臣就要尽兴享受这富庶,否则,岂非暴殄天物?”
“譬如这狩猎、饮宴、把玩珠宝、高车骏马、锦衣玉食、湖光山色、宫殿广厦,哪一件不是人生之乐?更有这女人,乃上天赐给男子之尤物,不把玩更是虚度一生。”
魏武王侃侃开导,大笑不止,觉得这是改变庞涓的一个绝好机会。
庞涓听得头皮发麻喉头发干,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魏武王这一番高谈阔论当真令他匪夷所思,他也知道,要想和魏王融洽起来,目下正是最佳的机会,何况他几日思虑,为的本来就是达到这个目的。
他应该笑,应该迎合,应该表示茅塞顿开,甚至应当欣然请妃子出来品评一番,就势成为魏王不避任何嫌疑的玩伴与股肱大臣,如此君臣一定会信任有加其乐无穷;然后再加上自己的才华实力,战胜公子缓当是易如反掌……
可就是不行,庞涓笑不出来,更迎合不出半句,反倒是脸色铁青嘴角抽动,一副要呕吐出来的难堪和尴尬。
刹那间他一身冷汗,很后悔自己到后宫里来。然而,庞涓虽然心胸狭隘,但毕竟有才华和刚毅的忍耐力,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拱手徐徐道。
“王上明鉴,臣久居山野,孤陋寡闻如村夫一般,我王之高论,容臣假以时日,慢慢品味领悟。”
魏武王开心地大笑:“庞爱卿,今日难为你了,说说,何事?”
庞涓拱手道:“王上,赵国传回战报,太子罃已率大军围困邯郸,赵种向燕国求援,燕太子常率兵支援。”
魏武王哈哈大笑:“庞爱卿你说说,燕公是不是失心病发昏了?为了一个赵国,竟敢与寡人作对?”
庞涓一怔:“我王,大魏国插手赵国内政,已经引得诸国非议,赵国群情激愤,如今燕国出兵,太子罃手上只有三万士卒,怕是不敌,请王上准许臣出兵支援。”
魏武王豁达自信地笑道:“一个小小的赵国,还用你大司马出面?你如今需要做的,是给寡人训练好新军,等到时机成熟,一举横扫诸国。”
“王上,臣请先灭秦国,消除后患,大业可成。”庞涓一脸肃然。
“哈哈哈……”魏武王一阵大笑:“好好好,大司马练兵去吧。”
“臣谨遵王命。”庞涓深深一躬,转身大步走了,他觉得在这样的后宫再谈国事,未免不伦不类,连自己都觉得滑稽。
庞涓并没有执着于赵国战事的成败,这并不影响魏国大业,若是魏罃帮助公子胜赢了,扶持一个亲魏的赵君,锦上添花而已,若是输了,也无伤大雅,自身的实力才是最重要的。
……
洞香春主楼三层靠近庭院园林的一边的雅间中,卫鞅有些尴尬,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站着,还是坐下,他本来是那种不屈从于公侯贵族的士人,但今天又有求于对方……
却见江寒一比手道:“鞅兄,请坐。”
两人刚刚坐定,侍女便捧上酒水,白雪坐在一旁亲自为二人斟酒。
卫鞅长跪而坐,微微行礼道:“虽然在下不知道江兄购买那些卫人是作何用途,但早已听闻墨家有仁善之心,能救千万百姓于水火,卫人何辜,受此战乱离乡,沦为隶臣之苦,还望江兄能放他们归国!”
江寒听罢,故作沉吟:“不知鞅兄为何要赎买卫人?”
“江兄有所不知,卫国是在下之母邦,故见卫人受难,心有不忍。”
江寒慨然而叹道:“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
卫鞅见江寒一口回绝,脸色一变,方知今天的事情不会那么容易,他再拜道:“江兄,卫鞅愿意以两倍价钱赎买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