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旬的早春时节,一辆两马驾辕的轺车从东方缓缓驶来,驶近了商丘的外郭。
车上安坐着一位头戴皂色束髻冠,身穿绛色深衣的青年,正好奇地打量着这宋国都城外的景致民生。
这里地势平坦,只是沿着清澈水流的方向,从西北向东南微微倾斜。
河道边种植着桐树,此时开满了花, 微风吹拂,状如悬挂着的铃。
而田亩里则是绿油油的五谷,据路边的宋国人说,往年以粟、豆、黍为主,间杂水稻,可今年,因为一种新颖的食物从齐国被引入商丘,还额外多种了不少春麦。
渐渐地,土黄色的夯土墙垣出现在视野中,商丘外郭呈平行四边形,西北角和东南角为钝角,西南角和东北角为锐角。
其中,东城墙足足有六里之长,高三丈有余。
短短几年时间,商丘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一个中等县城的规模,成为了可以比肩安邑、大梁的天下少有的大城。
正对东门的方向,一辆三马轺车旁,一个玄冠中年男人早已在此等候。
他红缨系于颔下,穿着宋人喜欢的白底深衣。上面是飞扬的黑色玄鸟纹,看上去神采奕奕。
在见到要迎接的车驾后, 他便隔着几步远就拱手行礼道:“有朋自远方来, 不亦乐乎,江子,我可是盼你许久了。”
江寒从车上跳下,笑着拱手道:“大司徒久等了。”
乐孟面露不快:“什么大司徒不大司徒的,今日不谈公事,来,为兄为你去接风洗尘!”
因为墨家的生意,江寒与乐孟的简牍往来频繁,倒也称得上朋友。
乐孟拉着江寒上了他的车,俩人携手入城。
“江子请看,商丘东门叫桐门,以城外道路上的桐树闻名,春日开花时,倒也十分有趣。”
江寒叹息了一声道:“五年前,我护送先生的棺椁从此门而过,却是没有注意这番美景。”
乐孟也一同惋惜孟胜之死,江寒又问了他一些近些年来宋国国内的情形,随后乐孟向他介绍了商丘城里的改变, 故地重游, 让人更觉得物是人非。
宋人是殷遗民,重视商贾,这城内大道四通八达,市、肆林立。
走了一刻,日头渐高,乐孟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便又指着路边一处悬帜甚高,酤酒者甚众的酒肆说道。
“江子一路远行,恐怕有些倦了吧,这泰丰楼的菜肴味道鲜美,不如我们去那里坐一会,饮一盏宋地薄酒,听一曲殷商旧乐,如何?”
听到了泰丰楼几个字,江寒的眼皮一挑,脸上却不动声色。
“全凭乐兄安排!”
酒肆很大,小肆套大院,前面面朝街市的店肆提供葛麻布衣的国人们酤酒和就食,闹哄哄的格外热闹。
后面的大院则清静得多,只是隐隐有笙箫声、叫好声从各间屋子里传出,往来都是高冠广袖、锦衣华服的士大夫,由穿着讲究的竖人、隶妾伺候着。
宋国士大夫们见到乐孟后都恭敬地行礼,好奇的看一眼这位宋国上卿的客人,暗暗揣测一下这位年轻人的身份,然后告辞离开。
上卿的客人,可不是他们这些小行人、下大夫、士子之流可以打听的。
乐孟笑道:“江子别看这处店肆只开了半年,却早就成了商丘士子和百姓最爱来消遣的地方。”
“这里不仅有歌舞欣赏,有各地嘉柔可品,还有或讲或演的故事可听可看,是商丘最有趣的地方,吾等来过才知道,以往的几十年,却是白活了。”
“乐兄过奖了!这里正是在下的手笔!”
江寒的笑容谦和,拱手感谢,一副东道主的模样。
直到此时乐孟谈才知道,这里其实是墨家的产业,他不由得震惊了。
墨家那艰苦朴素的行事风格,竟然能建出如此风格迥异的酒肆。
他们走进了二楼一间雅致的厢房后,只见里面装潢得十分讲究,一整套精致的陶器摆在案几上。
模样俊俏的隶妾前来放下酒壶,端来名为“齐饼”的酥脆粉食后,便趋行到了窗檐边,拉开了帷幕和蒲帘。
窗檐正对着的,是一个天井。
下面架着一个矮台,一位皂色深衣的短须中年惊案一拍,正在给楼上楼下的诸位士大夫们讲《穆天子西游记》。
乐孟谈听了片刻后,觉得这是今生听过最有趣的故事,不由得哈哈大笑。
除了这种说书外,下面的台子上还有齐国买来的倡优表演杂技,宋国本地猛士表演角抵,奢靡的郑卫之音弥漫整个阁楼和天井。
江寒跪坐在柔软的榻上,笑着问道:“史书记载,昔日周穆王西巡狩猎,至西王母瑶池,乐而忘归,乐兄觉得,此处如何?”
乐孟笑道:“帝辛之鹿台号称奢靡,楚灵王之章华号称绝美,但要论享乐的花样和种类,恐怕都比不过江子这里,今日在下才得知,这里原来是江子的产业。”
江寒哈哈大笑:“乐兄这是在揶揄我么?他们一个是商帝,一个是楚王,岂是我一介布衣能比的?”
乐孟凑近了江寒,压低了声音说道:“王候有王候的自在,布衣有布衣的洒脱,世人皆知白圭为商家之祖,却不知江子的财富亦是富可敌国啊!”
江寒笑道:“这其中少不了乐兄的功劳,在下与乐兄合则两利,墨家在宋国的生意还要请乐兄多多照拂!”
与墨家的合作,让乐氏在宋国成了除了宋公以外最富有的家族,捞到了不少好处。
乐孟哈哈一笑:“哈哈哈,好说,好说!”
别看宋国的泰丰楼只是一个小小的酒肆,却能日进斗金,比起齐国的总部犹有过之。
因为宋国的卿大夫们积蓄甚重,平日除了置办礼器,加筑城郭、高台,组织田猎外,并没有太多花费的去处。
自从有了这地方,宋国大夫们的钱帛金爰都归之如流水。
江寒借用后世高级娱乐会所的会员卡制度,将顾客分为金劵、银劵、铜劵不同的等级,还设置了一些六博、投壶、象棋等赌局。
这里不仅能日进斗金,市井的流言,朝堂的秘闻,也能安插人手一一打探到,就像一个更接地气的洞香春一般。
酒过三巡,乐孟告辞离去,离开前特意叮嘱道:“江子此次来商丘,一定不要忘了去拜见君上!”
江寒欣然允诺:“乐兄放心,明日一早,在下就入宫拜见宋公。”
乐孟拍了拍江寒的肩膀,在竖人的搀扶下登车而去。
江寒靠在窗边,目送轺车远去,如今这个乱世,还能保持着宋国这样安宁的国家实属少见。
徐弱站在一边欲言又止,这销魂销金的酒肆,大大违背墨子主张的节用。
江寒看着徐弱的神情微微一笑:“景山却是误会了,这地方不是我造了自己玩乐的,而是为他们而建的。”
他的手指向了楼下,却见士大夫們三五成群地相邀而来,一边端着陶盏欣赏表演,一边低头商谈着市井传闻,或朝野大事。
“墨家有三千多的弟子要养活,兵刃、粮食、居所都是不小的开销,欲争天下,也少不得那些黄白之物。”
“当然,最关键的是消息!”
“一间小小的酒肆,就可探听到整个商丘,甚至整个宋国上层卿士的消息,小到风流韵事,大到国家政务,这些可都是金钱买不来的!”
徐弱沉思了片刻,不久后躬身行礼:“是我迂腐了!”
江寒并没有责怪他,观念的转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墨家诸如徐弱一般的弟子数不胜数,想要让他们彻底改变观念,任重而道远。
……
卫国楚丘,十几天以来,附近乡邑里死者频频,路上,田边,处处可见全身青紫的尸体。
活人都吓坏了,认为是战死在楚丘城下的冤魂抓人,都各自躲在家中,没人敢去埋死者。
村头一棵大树下面,几个被“鬼抓”的佝偻在那儿等死,另有一人跪于地上,似在向上天祈祷。
楚丘城中,人群惊慌,刚刚结束了战争的城市尚未安顿下来的人们又都拖家带口地逃出城门。
田野里,年轻男女纷纷逃离疫区,人影晃动。
接二连三的死亡信息迅速传到郡守府,楚丘令坐不住了,当即召集府中官吏谋议,谁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楚丘令急了,请到一位年长疾医,急切问道:“请问先生,百姓连续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唉!”疾医长叹一声:“如果老朽没有猜错的话,当是瘟病!”
“瘟病?”楚丘令惊愕。
疾医不无痛苦地点头。
楚丘令长吸了一口气,转问军尉:“死了多少了?”
“回禀大人!”军尉拱手道:“周边乡邑死了不下五十人,具体难以计数,听说是厉鬼抓人,人们一见死人就逃。”
“城内可有人得病?”
军尉略作迟疑:“已经死了一个了!”
楚丘令倒吸一口气,转对疾医:“先生,这病……可有救治?”
疾医重重摇头,略顿:“老朽并无良策!”
楚丘令长吸一口气,转对军尉:“关闭城门,张贴告示,安抚百姓,各个路口设置关卡,任何人不得乱跑,尤其是罹病的人。”
说完转头看向御史:“快,急报帝丘!”
信使抵达帝丘时,已是次日凌晨。
这日无朝,老将军孙仲良在府中宴请卫鞅。
正房里间是一个精致的小厅,竹简四围,剑架中立,两张长案上已经摆好了鼎爵酒肉,虚位以待。
孙仲良亲切笑道:“卫鞅,请入座。”
卫鞅也不说话便坐入南面的客位。
孙仲良坐了北面正位,举杯笑道:“久未聚首,常怀思念,多亏了你小子才守住了野王,来,老夫先敬你一杯。”
卫鞅笑着举杯:“是卫国将士同心协力,才得以击退赵军,卫鞅不敢居功。”
孙仲良一瞪眼睛:“你小子不必推脱,该是你的功劳一点儿也不能少!”
“老夫知道你志存高远,卫国留不下你,但卫国能有你这样的青年才俊,是卫国之幸。”
“老夫把这份恩情记在心里,日后你卫鞅有用到老夫的地方,老夫绝不推辞!”
卫鞅笑道:“老将军言重了,卫国亦是卫鞅的母国,母国有难,在下岂能袖手旁观!”
孙仲良微微一叹:“若是人人都能像你一样,卫国何以落魄到这种地步!”
“来,今日不说这些烦心事,喝酒!喝酒!”
孙仲良举杯陪卫鞅连饮三杯。
厅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军士送来了急报。
孙仲良明白此时送来的急报一定不是小事,顾不得卫鞅,匆匆阅过,脸色大变。
他跌跌撞撞地走向书橱,在书架上翻找良久,一无所得,就又搬来梯子,爬到书架高处,终于在一个角落摸到一卷尘封已久的竹简。
卫鞅疑惑的问道:“老将军,出了何事?”
“楚丘出瘟情了。”
卫鞅倒吸一口凉气,瘟疫可是比战争还可怕的东西。
孙仲良取下竹简,拍掉尘灰,急不可耐地翻阅一阵,将竹简“啪”地扔到案上,轻叹一声,朝外叫道:“来人!”
老家宰闻声走进。
孙仲良吩咐道:“速将帝丘的疾医全部请来,我这就进宫禀报君上。”
说完他面带歉意的看向卫鞅:“卫鞅啊!等老夫从楚丘回来再请你喝酒!”
卫鞅沉吟了片刻:“老将军,我与你一同进宫!”
孙仲良看了卫鞅一眼:“好小子!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你!”
与此同时,瘟情也传到了太师府。
是太庙令禀报的。
老太师倒吸一口气,良久,似是不信任地盯住他:“是吗?”
太庙令点头,声音极轻:“是的,说是死人盈野!”
老太师的眼睛缓缓闭上。
太庙令继续说道:“臣见过大巫祝了,大巫祝说,是天杀!”
“天杀?”老太师猛地睁眼,似是不解。
“前些日,魏王倒行逆施,君上不顾上天示警,强动刀兵帮助魏国,上天震怒,方使瘟神降罚!”
老太师吸口长气,两手捂在脸上,上下左右揉搓,边搓边将长气缓缓呼出。
“太师!”太庙令凑上前:“瘟神不比战神,它……不怒则已,一旦生怒,就是生灵涂炭,不分贵贱哪!”
“唉!”老太师长叹一声:“大灾在即,你去知会大巫祝,请他先向瘟神见个礼,告诉他,一个时辰后,本公或会与君上前往太庙,礼敬瘟神!”
太庙令退后一步,拱手:“臣遵命!”
老太师叫道:“来人!”
家宰进来:“奴仆在!”
“备车,入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