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半,我准时如约来到文物办大院的停车场,正碰着门卫打着呵欠准备回值班室睡觉,大院里只有阿霞在清点物资。我和她打了声招呼就去厕所大号。回来后梁虎和张燕也到了,问他们到底几点出发,张燕回答只知道领导通知我们六点半集合。
六点四十,林慧的老公载着她和打着瞌睡的女儿来到院里,这小妞一见生人就像狗一样贼贼地激灵起来,趁她爹帮她妈下行李的当口,活蹦乱跳地几步窜到我面前,叽叽喳喳地问我的名字。
我无语,心里又有点烦躁,就敷衍她:“你妈妈没教过你吗?问别人的名字之前要先报上自己的名字吗呐。”哪知这小姑娘还真一根筋,马上答到:“我叫张木心,我爸叫张龙,我妈叫林慧,你又叫什么?”
我!我只得转过头问阿霞有什么要帮忙的,阿霞却意味深长地笑着摇摇头顺便俏皮地对我眨了眨眼表示对我处境的同情。我只得强装镇静,装模作样地打开背包检查自己的家伙——虽然这些装备我昨晚已经核实了三遍。哪知这小妮子连吃两张冷脸还是不饶我,不知何时又出现在我另一边,然后围着我装腔作势地打量了几遍,自作聪明地对我说:“我知道,你不是文物办的!我妈的同事我都见过,就是不认识你!”随即,故意压低声音用大人的语气对我轻声说道:“你是临时工吧?别不好意思,我妈她们办公室有两个姐姐就跟你一样,没编制的,我妈说了,使唤她们做事情,可听话了。”
我!我只得呵呵一声,她妈估计是察觉到我的不快,又碍于我不是她们单位的,管不了我,只得象征性地招呼小妞回去,然后指桑骂槐地跟我说道:“小孩子不懂事,你别跟她一般见识。”我听出她语中带话,干笑一声,回到:“小孩子还是不要主动跟陌生人说话的好,我妈总这样教我。”随即扭头问小妞:“你妈没教过你?”
小妞头一偏,不解道:“可是你不是陌生人啊?我现在不就认识你了?”说着眨巴着眼睛学他妈的口气问我:“你是,学什么专业的?啥时候参加工作的?”
我!我挠着头,敢情真想一脚踢飞这长大后必定潜力巨大的三藏法师。但一时想不到什么办法,突然想起耳朵,觉得应该迁怒拉我下这趟浑水的这厮,于是摸出电话,扶正眼镜,整整凌乱的发型,焦躁地拨通他的电话,吼道:“你丫到哪啦?”
谁知这货带着睡意回了我句:“刚起,拉个屎就过来。”
我!你他娘的简直就是刚被我叫醒好吧!正在焦躁,耳边又传来小妞那欠揍的声音:“咦!叔叔,你的包跟霞姐姐的是一个牌子的哦!”
我心想,废话。大学时本来就是我帮阿霞挑的登山包好不。等等!叔?我可是跟阿霞是同岁的好不!哦不,讲道理。哥这几年虽然因为手术要经常熬夜,胡子也貌似没刮干净,衣着风格也守旧一点,看起来可能沧桑些,但关键是,我有那么老吗?!
可还没等我回话,这小妮子再次自作聪明地压低声音对我说道:“我知道,你也喜欢霞姐姐对不?”我一惊,但马上回过神来,下定决心打发这恼人的小娘皮走:“喂喂,你再不走,上学要迟到了!话说你几年级啊,电视剧看多了吧?”
哪知这小妞马上做个鬼脸,回了我句:“我现在三年级马上要四年级了!”随即抽了抽鼻子哼了我一声,“我懂得比你多多了!我知道梁虎大哥哥,晋华大哥哥他们都追求过霞姐姐,但都被霞姐姐拒绝了。 你知道吗,我妈说梁虎哥哥他有一半藏族血统,人长得高篮球打得又好,身材还老好了;晋华哥哥,是我妈她们统计科的老领导高副的小舅子!”说到自豪处,语气里俨然透出她妈那种颐指气使的势利样。然后她接着对我说道:“你呀,”她顿了顿,打量了下我,继续说道:“块头比梁虎哥哥矮半头,家境一看他差;关系背景又比不上晋华哥哥。我看,你是没机会了!” 说完,同情地瞅了我一眼,蹦蹦跳跳地应着她爹的叫声跑走了。只剩下一个呆立的我。
我!这熊孩子怎么说话的你!半晌,回过神来的我硬生生把一句“我X”的后半段生生咽进喉咙。再看不远处的阿霞,正被我这吃闷亏没处撒泄的憋屈模样逗得掩齿忍笑。我想了想只得直面尴尬,索性走过去,挤兑阿霞道:“想不到,你也挺受欢迎啊。怎么样,考虑考虑?虎哥虽然结婚了么,小舅子条件不错啊。”
阿霞自然知道我的用意,顺水推舟道:“嗯,人是挺有前途,听说这次考察回来就提副科,我爸说比你李大医生条件都好。要不是我颜控,说不准就答应他了。”
我一听乐了,调侃她道:“这么说来,难道你高中时老找我借笔记抄,就是被我玉树临风的英姿所折服的?”
“这我倒没发现。说起来,高中时班里男生几乎都是分头或者板寸,就你爱留我爸下知青时那种土土的锅盖头,看起来傻乎乎的,一点威胁都没有,我才对你印象特别深。后来马老师不是表扬你笔记写得工整嘛,我正好因为省运会比赛拉下些课程,看你呆呆的好说话,我才找你借笔记抄的。”话音刚落,正好文物办包下的依维柯宝迪小客车开进了大院,于是阿霞对我俏皮一笑,提起她的登山包,轻快地跑开了。独独留下那如梦方醒的我。
我只得郁闷地笑了笑。表情复杂地抓起背包的肩带把包包甩上肩头,也往停稳的中巴车处走去。放好行李走上车,我一眼望见小舅子和高副夫妇已经坐在中巴车上了。路过小舅子座位,她姐冯晋瑶还在跟他交待:“……遇到危险别逞能,让其他人出头;力气活让梁虎上,他身子壮着呢……”听到我说:“借过”后,副主任夫人不快地用眼神埋怨我打断她对她弟的关怀,迟疑了下,还是挪了挪发福的身躯,把我让了过去。我也不和她对视,鄙夷地收回眼光,坐定到阿霞对面的双人座上。
七点正,我看了看车上的人手,副主任夫人还在跟他老公和弟弟说着什么,林慧则在旁边不住附和拍马,估计几个人是在谈论阿霞所说提拔冯晋华之事;梁虎和张燕在后排亲昵;阿霞则在对面的单人座上闭目养神。又过了十来分钟,赵主任的专车才载着风水周和大川叔姗姗来迟,冯晋瑶一见,比她老公还积极地一步跨下车去迎接,拦着赵主任又是一阵亲切交谈,赵主任被她家长里短地一打岔,准备好的讲话也忘了个十之**,眼看风水周和大川叔已经利索地上了车,于是很有范儿地看了看表,就要招呼司机发车。
我赶紧发声提醒耳朵还没到。赵主任倒通情达理,金口一开,让司机绕路去接他,然后标准的一个领导式挥手,目送我们出发。待我再回头看时,她已被冯晋瑶簇拥着往大楼处引去了。
车在耳朵家楼下停了五分钟,终于等到了他。在我身边坐下后,我看他就背了一个轻便的帆布包,按住怒火问他:“你小子以为去野营bbq啊,东西带齐了吗?”谁知这厮打了个呵欠,扭头看着闭目养神的阿霞,心不在焉地答道:“该有的都有了,没有的到时候跟你凑合用下呗。”我一听就怒了,拉过他恼到:“你他娘的别说连睡袋都没带?!”他见我真恼了,赶紧示意我压低声音,然后才跟我说:“急什么,我有带。靠!”说着,翻开他的背包。我看他到也的确带了一些备用衣服和睡袋,想想阿霞他们单位经常出去考察,物资罐头这些东西应该有备余,露营装备应该也会备下,才放他坐定。上高速后,众人一路无话,旁边的耳朵不一会就打起了呼噜,我也感觉眼皮有点打架,就学大家闭目休息,谁知愈发犯困,竟睡过去了。
一路好睡。醒来时车已经停了。一转头,发现耳朵正靠在我肩上,口水流了我一肩膀,而车门口的冯晋华和梁虎正拿着手机坏笑地对着我拍。我见状赶紧喝止他俩,他两个眼看得手,急忙跳下了车。我往窗外一看,是个休息区,阿霞也已经下了车。我也感到有点内急,赶紧踢醒耳朵,推开他,下车找卫生间去了。
这休息站已经处于晴川市地界,公共卫生间比起我们南化市就差多了,装修简陋,苍蝇还特别多,更可气的是,进去时还正好遇到方便归来的梁虎和冯晋华。二人看到我,还装模作样礼节性地点了个头。哪知我刚转进门,就听到身后传来二人小人得志的声音,只听梁虎忍着笑问冯晋华:“发朋友圈了吗?”“发了,你赶紧点个赞!”然后就是一阵阵放肆的爆笑……
我又气又急,却没有办法,只得先行方便。心想,这两个混蛋,现在一定正在把照片添油加醋地发给阿霞。
回到车上,人也几乎到齐,耳朵已经完全醒了过来,正隔着过道吐沫横飞地跟阿霞没事般吹牛,我也只得让过梁虎和冯晋华幸灾乐祸的目光,坐回自己位子。有一句每一句地跟阿霞和耳朵搭话。
下午一点半,终于下了高速,我早已饿得饥肠辘辘。梁虎要显摆人脉,跟做主的高茂才推荐去他一个大学同学家开的馆子。于是,半小时后,众人终于在晴川市郊开发区的一家叫滨川饭店的馆子里坐定。
虽然是梁虎的熟人,不过这阔圆脸宽鼻梁,身材高大壮实,皮肤黝黑,谈吐朴素的老板我对他印象倒还不错。寒暄过后,他立马给我们宰了一头肥羊,随即亲自下厨分做了几道大菜,席间还带着媳妇儿来给我们一边敬酒,一边报了他的大名和电话,直言交个朋友,说以后来晴川尽管联系他云云。
我社交度本就不高,虽然对这位滨川大兄的豪爽赞赏有加,但毕竟生性多疑,一时也没有准备,于是只得跟着耳朵打哈哈。文物办一行人估计是看这饭店老板衣着土气,蓬头黑脸,店面也寒酸,料想没有太多结交的价值,也就一起借着酒辞敷衍。只有阿霞和那跟风水周一起的大川叔,恭恭敬敬地拿出手机记下了对方的姓名号码。当场,大川叔还诚恳地即刻给对方打了一个电话,报明了姓名。梁虎见故友的款待没有如预期给自己长脸,不耐烦地打断大川叔和滨川大兄的说话,借口肚饿,招呼大家赶紧开吃。滨川大兄见状,也识趣地带媳妇儿回到厨房,不多时,又亲自端上来几道好菜。我余光瞥见高茂才拐了下身边的梁虎,就听高副小声问他,别吃超标了,超过餐标的部分怎么分摊云云……我听到这里就没继续理会,毕竟,嘴里这地道的大块粉蒸羊肉,佐料适中,膘肥肉嫩,更难得的是没有一丁点儿膻味,就算让我掏钱买单,我自然也是愿意的。
然而最后滨川大兄却豪爽地给我们免单了。这让高茂才喜出望外。分别时大兄没有再报他的姓名电话,只热情地叫媳妇儿去门口给我们叫了两辆7座面包车,帮我们谈好价钱,又给我们捎上一箱自家果园里新鲜采摘的柑橘,才抬手送我们离开。走到黑车跟前,我自认自己还真做不到一个多年不联系自己的老表,比如耳朵,突然带一大班子人上门来叙旧白吃;有意结交被晾在一边不仅不怪,还亲自下厨招待,最后还让这班不识趣的家伙又拿又带……于是,犹豫再三,我还是迈步回身,尴尬地跑回饭店,跟滨川大兄要了他微信,发了自己的姓名号码,又给他发了个五百的红包,然后,挠了挠头,发自内心地夸赞了对方的手艺:这的确是我长这么大吃过最好吃的粉蒸羊肉!他夫妇俩闻言一愣,很有夫妻相地笑了。
出来时,我手上还是多了一瓶他们自家酿制的烧酒。我突然觉得,更不好意思了。不过,丢点脸皮,结交个爽利的朋友,个人觉得,还是蛮值的。
我一只脚才迈上车,高茂才就不耐烦地吩咐黑车司机开动。一路颠簸,尽是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折腾了两个钟头,才到达这名为富县,其实穷得稀里哗啦的小县城。结果,下车一问,我们要去的富县还有三十多里地,油不够,路难走,黑车就抛锚了,这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地方,属于云县。高茂才和梁虎只得跟着黑车司机去买汽油,耳朵则忙着去找地方大号。我和阿霞则学着举起带着相机镜头的手机的大川叔,一边用手机照着风土人情,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冷不防冯晋华插了话头进来:这里的地势,跟我们南化市还挺像。我和阿霞一看,还真是,三面环山,一面有水,中央盆地,倒也算一方宝地。见阿霞接话,冯晋华自然不会放过机会,天南海北地扯了些东西后,聊到了高中,这货还鼓吹他也是南化一中毕业的,和阿霞是校友。我一听就不乐意了,故意用话怼他:我也是南化一中的啊,同级的男生几乎都认识,咋没见过你?对峙了半天,最后才搞清楚那货只是高三在南化一中复读了一个学期而已。
靠!我就说,当年咱南化一中黄金一代时期,可是由州长都敢得罪的老校长霍德馨老爷子掌门,岂是尔等不学无术的纨袴子弟靠混水摸鱼能进得来的地方。
那冯晋华见不讨好,赶紧转了话题说起大学,哪知大学我跟阿霞又是同校,谈起大学的师门轶事,他反倒更插不上嘴,只得干巴巴地在旁边附和。就这样僵持了半天,耳朵大号回来,我赶紧抛过话头去,闲不住嘴的他马上打开了话匣子乱入。冯晋华见实在插不上话,才悻悻地离开我们的圈子。眼看黑车已经续好汽油,我拍拍耳朵的肩膀,对他说了声,“不用谢。”
谢什么?耳朵摸不着头脑。的确,他人如其名,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对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