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色铁青,面无血色,不问而知以前应该见识过类似的惨烈景象。
那声尖锐的唿哨,在咆哮的江水轰鸣声中显得有些凄厉,自然是马帮队约定的遇险报警信号了。那是马锅头格桑大叔看到险情后紧急发出的,其他人听闻,都急忙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绷紧了神经往江心里张望。
时值黄昏,西斜的太阳光一点点黯淡了下去,人儿和马匹落入江水的时候,“咕咚”声连浑浊江水的轰鸣声都没有盖过,大多数人,包括我和莎伦都没有看到究竟是谁落入了江中。而且,落水的人要么是被吓懵了,要么是看开了,他甚至都没有发出呼喊,不知是不是来不及。
等我在莎伦的帮助下解下固定我和白鹿男孩的绳索,赶到江边时,眼下只有翻滚的浊浪,以及几个沉浮的货箱,哪里还有落水的马儿和马脚子的身影。
人畜不比死物,落水后会在求生的本能驱使下试图奋力冲出水面,殊不知在坑坑洼洼的江底里激荡着诸多暗流,太过于焦急,很容易在上升途中被汹涌的激流卷到,万一撞到了江底嶙峋的怪石,轻则当场晕厥,重则粉身碎骨。
反倒是那些毫无生机的货箱,能够随波逐流,只要没在落水的前几分钟土崩瓦解,基本上都会在稍后浮出水面,诏告着无可奈何的众人,落水者的悲惨命运。因此,这种靠溜索横垮的大江,在马脚子中间都以吞噬活物生灵的鬼门关代代相传。
而今天过后,估计那落水者的家人们,到祠堂叨念时,怕是要多念念不忘一个新的名字了。
隔岸望去,马锅头格桑大叔的表情愈发凝重,他深知落水的马脚子凶多吉少,于是一双眼睛只盯紧了一息尚存,早吓得魂不附体,两手颤巍巍地吊在原地旋转回荡的溜绳上的另一位马脚子身上。
这座溜桥有两根溜索,之前一直到我,都是一边溜人,一边溜货。因此都没有出问题。听事发时就围观的人说,轮到出事的二人时,不知是经验作祟,还是怕新收买的骡马受惊,上溜索的两兄弟执意要带骡马一起,结果,其中一根溜索估计是年久失修的缘故,最终不堪重负断掉了。
虽然背货的那人没事,但他的兄弟,带小马的马脚子,却连人带马滑落到了江中。泡儿都没冒几个,就被无情的江水吞噬了。
眼下,那哆嗦着吊在江面上的赶马人,也是受了惊吓,若非同伴落水时带下了一部分他背上箩筐里的货物,估计他早就支持不住,落水了。
情况紧急,我还在计算起如果用内观通灵,在江面的逆风下是否能在夜枭形态的持续时间里救回那人,身后已经回响起一声高亢嘹亮,在江风里悠悠回荡的唿哨声。
“是阿九妹!”
“阿九妹的马帮队来了!”
“真是幸运啊,有救了……”
等我反应过来,身边的赶马人中间,几个老资历的马脚子,已经欣喜若狂地骚动了起来。特别是之前打头阵的那个跟随格桑大叔最久的副锅头,听到接连两声清脆的哨响回应后,更是如同得了救兵一般,跟先前隔了大江,得不到马锅头指示时的焦急判若两人。
这阿九妹的马帮究竟有何特别的呢?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遇到同行或者擦肩而过的马帮,但我也曾听渐渐熟识起来的何姓小哥说起,在古道上,马帮们都是秉承互帮互助精神的,一个马帮队遇险,以唿哨示警后,附近的马帮都会闻声前来,大家齐心协力,共同渡过难关。
而眼下,随着铃铛声叮叮当当地由远及近,几个装束跟我们这支身着藏袍的队伍不同的戎装赶马人,已经轻装赶了过来。那骑着红花铃铛头马的,赫然是个四五十岁,饱经风霜,皮肤黑里透红,门牙缺了一粒的中年女人。
只见她用如同格桑大叔一般的犀利目光往江面溜索上一扫,已经把眼下的情况了然于心,朝我们队伍的副锅头微微点头致意后,扭头朝身后的两名约摸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摆了摆手,三个人已经麻利地滚鞍下马,随即顺手把马背后粗麻绳解下抓在了手中。
江对面的格桑大叔估计是借着夕阳的余晖依稀看清了这边的情形。只见他迟疑了一会,终于回应了两长一短的唿哨,听何姓小哥解释,这信号的意思有两个:一是让失去了一鼓作气的滑行力,滞留在江面上的同伴保存体力,安心等待营救;二一个就是,决定放手让女马锅头的队伍着手实施救援。
见此情景,我也有些好奇,不由得按住内气,随着给三人让出一条道的众人,观望起几个戎装赶马人的手段来。
那女马锅头估计是习惯了这种万众瞩目的待遇,也不停步,边走便向两个年轻体壮的手下交待着什么,不一会就来到了断了一边溜索的悬崖边。
只见一名男子在她把麻绳绑到腰身上的当儿口,已经猿臂轻舒,十分灵巧敏捷地攀上了那根仅存的溜索,腰背一收,两脚早缠住了那跟摇晃的溜索,人也倒吊在了绳索下面。
就在众人心肝提到嗓子眼,为他捏了一把汗时,那年轻赶马人已经手脚并用,四肢配合默契地如同倒吊毛虫般伸缩着身子飞快地朝江面中央的马脚子移动过去。
江风呼啸,如同龙吟。那年轻的赶马人却不为所动,顶着日光消退后愈发显得湿冷寒冽的逆风,三步一歇,无视身下浊浪的咆哮,稳健安然地爬到了那吊在江心的马脚子身前。
他来到那心惊胆战的马脚子旁边,索性只用双腿倒挂金钩般倒吊在溜索之上,腾出了两只手摸出腰间的短刀,利索地接连几刀,已经割断了那失了魂的马脚子身后背箩的绳索,把被浊浪打湿,显得沉重十分的粗盐尽数倒如入江中。
那整整一背箩粗盐,抵得上一个四口之家几个个月的开销,但人命关天,两项取舍,只能先救人了。那年轻赶马人卸掉被困者的负担后,先前被困的赶马人也缓和了不少力气,配合着年轻人把细绳结在自己的溜板上后,二人终于一前一后的往我们这边慢慢挪动了过来。
本来,卸掉负担后,溜索已经回升了一段高度,可以滑行,但无奈两根麻绳断了一根,平衡不稳,二人为了保险起见,依旧是由倒吊的年轻人牵头慢慢滑行。
而悬崖两边的人马也没闲着,眼看索桥在江风浊浪的冲击下风雨飘摇,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急忙在两岸的两位马锅头指挥下,七手八脚地稳住索桥两端的木桩,让江面上一小段一小段距离稳步徐行的二人行进时稍微不那么颠簸。
终于,在大家的通力配合下,二人总算平安到达了我们所在的这一边山崖。我还在盘算,断了一边溜索,通行效率折半后,估计在天完全黑下来前,马帮应该没法全部过来时,那把粗粗的麻绳盘好腰间的中年女人,竟一纵身,攀上了仅存的那根溜索。
仔细一看,刚才断掉的溜索,在年轻赶马人解救遇险马脚子时已经被两岸的同伴回收解下。而女马锅头卷叠背负麻绳时,她手下的另外一名年轻赶马人也利索地把绳头在这一头的木桩上用四平八稳的死扣系牢。
原来,她是想要打算修复这座断了麻绳的溜索桥。
意识到女马锅头的计划后,我还真感到有些意外。按理说,她应该像之前那样,让年前体壮的手下去完成这活儿,未曾料想,她居然自己身体力行,就这玩命的活儿亲历亲为起来。
“不愧是阿九妹,三十多年了,身手还是不减当年啊。”看到这情景,那年迈的副锅头也摸着花白的胡须翘起了大拇指。论年纪,他应该比格桑大叔和那女马锅头大上一轮,也算老当益壮了。只是,赶马人讲究体力、经验和意志的结合,听他自己说,这估计是他最后一次走这段路了。
其他围观众人的资历都没有到能评论女马锅头的地步,只得在那看着女马锅头这一辈人成长起来的花甲老赶马人的啧啧赞叹中,屏住呼吸静静观察着阿九妹的动作。
她背着卷成一团的麻绳,像之前那年轻汉子一般,到吊着攀上溜索。因为年龄的缘故,她的体力和耐力都不如年轻人,于是,她选择了更为稳妥的爬两步,歇一次呼吸的节奏。事实证明她的判断力很准。只见她一溜烟的工夫,已经平稳快捷地攀过了河心,径直朝对岸爬去。
就在大家都在为她娴熟的动作感叹时,女马锅头已经接近爬完全程。只是,她身后拖着的麻绳也越来越沉重,在江风猛力的摇曳下,狠命地把她往底下拽。
“糟糕!她吃不住劲儿了!”那年长的马脚子最先看出了端倪,但任凭他把烟袋子甩来甩去也无济于事。
“阿娘!”
“小心啊!”
这头,那两名精壮的年轻人也随即看出了问题,感觉那女马锅头有些体力不支,急得喊了出来。没想到,他们居然是那中年女赶马人的孩子。不过,干赶马这一行的,有时候也会收养一些举目无亲,无家可归的人作为义子,只不知他两个是哪一种情况了。
“快稳住木桩!”看到情况不妙,鉴于之前的情形,看到江风骤起,我急忙招呼众人提起稳住固定溜索的木桩。话音刚落,疾风已经杀到,须臾间就扯动了那木桩翘向一边,眼看就像破土而出。
众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女马锅头看,哪里注意到这点,若不是莎伦眼疾手快,以巨力稳住木桩,那两位年轻的赶马人哪里还来得及荷土渗水夯实土基。
而索桥对面,经验老到的格桑大叔早看预见到了险情,一边指挥着大家稳住木桩,一边果断地迎风跑出一条套索,稳稳地抛到了女马锅头身前,被看得真切的她伸手抓住,随即一绕,套在了自己腋下。
“拉!”隔着一条江,我们这边都听到了格桑大叔心急火燎的声音。
众人齐心协力下,那力竭的女马锅头阿九妹终于安全着陆,被大家合力拉到了对岸,而接过她肩头粗长麻绳的格桑大叔,也手脚麻利地把绳头绕空闲的那根木桩团了三圈,结好了绳扣。
在两个马帮的通力合作之下,我们最终以牺牲一人,损失两人份的货物的代价,有惊无险地修复了年久失修,陡然断裂的渡口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