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日记。”
“序。”
“某君昆仲,今隐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学时良友。”
“分隔多年,消息渐阙。”
镜头里面,迟余完全进入到了一种写作的状态,就似他当年写老师布置的文章时一样。
有时句子会自动流淌出来,有时又明明有话,却挤在一起,不知道如何下笔。
写写停停,停停写写。
这一屋之内,只有他一人。
万籁俱寂,灯油灯里的火光,照着他的影子在墙上,墙上是那汉画砖的拓印作品。
时间流逝着,毛笔在纸上并没有声音。
“一。”
“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
“早上小心出门,赵贵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
“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张着嘴,对我笑了一笑。”
写到这里,迟余的手里的烟停了,然后又点了一根。
他们对我一笑,我应当如何?
烟雾中,迟余想到了人群中那些手里拿着碗的干瘦的手, 想到了那些挤在大人腿下的小孩子的天真的好奇的眼睛。
“我便从头直冷到脚根,晓得他们布置, 都已妥当了。”
“我可不怕, 仍旧走我的路。”
又写满了一页纸, 坐在椅子里,看着写完的这些文字, 有些字句大抵是有些艰涩了,便划掉,然后思索一阵, 在旁边换上新的句子。
要写白话文,要通俗易懂。
迟余去找装在盘子里的辣椒,找装在盘子里的辣椒,想边吃边写。
然后桌子却有些拥挤。
于是便端着东西放在地上,墨汁、辣椒、辣椒、香烟, 还有烟灰缸。
写完的稿子, 已经编了号, 也不怕散乱。
写废掉的稿子, 便扔到一边,写好的稿子, 就摞在面前,以待随时回看、修改。
“凡事总须研究, 才会明白。”
“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 可是不甚清楚。”
“我翻开历史一查, 这历史没有年代, 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
“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写到这里, 迟余感觉自己的手在颤抖, 身体在颤抖。
于是拿又点了烟,慢慢地抽了两口,好让自己平静下来。
是的,要平静下来。
香烟, 配上一根辣椒,辣椒极辣,再加上两颗蚕豆,终于是好些。
迟余趴在地上,盯着那眼前的那一张张稿纸,随后在墨碗里沾了墨汁,刮到不至于出现墨团,然后继续写下去。
“书上写着这许多字,佃户说了这许多话,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看我。”
“我也是人,他们想要吃我了!”
……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
“去了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何等舒服。这只是一条门槛,一个关头。”
“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都结成一伙,互相劝勉,互相牵掣,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
……
“十二。”
“不能想了。”
“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着家务,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暗暗给我们吃。”
“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此时,外面一片安静。
即便是已经凌晨, 东方已经微微亮,但竟无一人感觉到困意。
虽然在“创作”的只是屋里的迟余一人, 但是在外面的这些人, 他们都将参与到这一场“伟大的创作”过程中, 内心何其激动。
他们通过迟余写下的, 迅哥儿的这些句子,内心更是在震颤。
天知道,当时第一个读到的人,该有多激动。
“十三。”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救救孩子……”
“一九一八年四月”
写到最后一个字,迟余突然感觉到内心一阵空虚,身体也是一阵空虚。
此时,已经是清晨,阳光照了进来。
他定定地看着纸上的文字,那些曾经经过的一幅幅画面,一个个在他脑子中闪过,开始倒退。
那把砍刀,离开了小偷的脖子,小孩收回天真的好奇的目光。
那把砍刀,离开了迟老板的脖子,那个大汉收回了“迟老板,走好”的话,喷在刀上的酒收回到嘴里。
疯了的表弟又正常起来,脸上是纯真的笑。
那位弟弟口中所说的杨开铭,终究是救下了那位寡妇,脸上带出的是,欣然的笑。
一切在以某种或倒退、或假想的画面,在他脑子里闪回着。
迟余的眼睛离开了眼前已经花了的文字,眼睛布满了血丝,但是身体是激动的,然后在四月的月后面,画了一个句号。
这一刻,迟余大脑一片空虚。
监视器前,张永辛忍住激动,没有喊停,而是直接指挥道:“金心异,准备好了,直接出场吧!”
金心异愣了愣。
这场戏,按说是先停一下,确定之前的没有问题,他再出场的。
但是怎么改掉了?
“金心异,争取一遍过!”张永辛又追加了一句。
金心异但知道,刚刚的戏,已经足够了。
“好!”
金心异深吸一口气。
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刻的到来,他也知道,自己的情绪和状态,已经到了最佳,肯定不会出错的。
这时,镜头里,屋里,迟余躺在地上,神情有些恍惚,目光看向前方。
然后他闭上了眼,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内心很不平静。
他不知道,这一刻,刚刚划上句号的那一刻,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只知道,所有想写的,定段时间以来的,内心的压抑与挣扎,在这一刻,得到了全部的释放。
镜头的调度,经过一夜的排练——如果之前的,都称之为排练的话,现在已经很熟悉,根本不用导演喊。
特定镜头、七分身镜头、中景镜头、远景镜头、深焦镜头、俯拍镜头、过肩镜头、主视角镜头、顶摄镜头……
所有的镜头,什么时候用哪个镜头,都在迅速地调动着。
为了这一场戏,张永辛可以说是,调动了剧组所有能用的摄像机,突出一个字,偏心!
这时,门开了,穿着西装皮鞋,永远拎着公文包的金心异走了起来。
他一推门,就看到迟余躲在地上,地上散落着一地的稿纸,心中一紧:“豫才?怎么了,豫才?”
他单膝跪坐在地板上,晃着迟余的胳膊:“豫才,你……”
迟余没有睁眼,只是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怎么了?怎么了?”
迟余突然笑了。
这是他这些时日以来的,第一次笑,天真的,释然的笑。
金心异看到迟余笑了,然后看着地板上的稿纸,心里浮起了一个念头,压着声音问:“成了?”
迟余没有回答,渐渐平缓的呼吸,表示他内心仍然不是平静。
“是不是成了?”金心异追问道。
迟余点了点头。
金心异连忙爬起来,在这一零乱稿间,找哪些是最后的稿子,最后在迟余手肘处,看到了那一叠大约四五十张的摞在一起的稿纸。
忙拿在手里,顺势盘腿坐在地上,看一眼,然后问迟余:“这么说,我现在手上拿着的,就是华国第一部,现代白话文小说的手稿?而我将成为第一个读者?”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虔诚。
听到他的话,迟余睁开眼。
方才意味道,自己大概或许做了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
金心异却急了,一脸遗憾地说道:“你说,你说早知道你能大功告成,我就应该带个相机来,记录下这历史性的一刻呀,我,这,哎!”
他的叹息,也几乎是所有人的叹息。
作为现代文学史的开端,这一幕,确实太值得记录下来。
如今却只能在版画油画国画等画作里,在一些回忆的文字里,在影视作品里去看到。
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个伟大的遗憾。
金心异激动地看着稿子,而迟余便在地上躺着,双目盯着上方。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些什么,想这一篇小说,能不能达到振聋发聩的效果?想以后的人们,如何解读的自己的这一篇小说?
他躺着,像往常早起时躲在床上抽烟一样,点了一根烟。
“激烈得快的,也平和的快,甚至于也颓废的快。”
“明言着轻蔑什么人,并不是十足的轻蔑。惟沉默是最高的轻蔑。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也不转过去。”
“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他想着“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内心感到一种空虚。
“狂人日记,序,君昆仲,今隐其……”
看到这里,金心异问道:“豫才,这怎么没署名啊?豫才,这孩子的爹是谁啊?”
迟余扭过头,看着金心异。
严格地说,是看着金心异手上的稿子。
是啊,孩子的爹是谁?
或者说,应该署个什么名字?
迟余伸手,然后金心异把稿纸放在他手里。
他拿出是上边的,开头的那一张稿纸,然后翻身放在地上,内心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然后一滴眼泪,在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时,流了出来。
迟余在墨碗里沾墨,把笔沾圆,然后在纸上,直接写了一个“鲁”字。
这个字,是他母亲的姓氏。
写完这个字后,他陷入一时的沉思,抬头看向前方。
然后终于,低下头,在鲁的下边,写下了第二个字。
迅!
鲁迅!
写完后,他把毛笔一扔,拿起稿纸,眼睛盯着那两个字,交给了金心异,然后躺了回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金心异看着这两个字,有些不解。
迟余说道:“周树人,从今往后,就叫鲁迅!”
“鲁迅!鲁迅!”
金心异嘴里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
在这一刻,如果是历史上真实的场景,他们大概都不知道,这两个字,这个简单的名字,将成为一个文化符号,成为,一个投向某一群体的利刃。
更不会知道,在许多年后,不少孩子,在看到目录里的出现这个名字后,就想到被那文后第一行的“熟读并背诵全篇,并默写××段”支配的恐惧。
救救孩子!
“好!停!”
终于,监视器前,张永辛喊了停。
然后场记打板。
所有人都沉默了。
所有人都在沉默,他们有预感,可能会过了。
但是,这个决定权,在监视器前的张永辛手中。
“大抵是没有问题的。”于何伟握着拳头,轻声说道。
“我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仿佛觉得,这一幕,就是先生创作《狂人日记》的全部过程!”张童激动地说道。
马少桦感慨了一句:“不管这一条过不过。我从迟余的身上,看到他已经更进了一步。”
他的话,让其他几位沉默了。
然后就是苦笑和羡慕。
又进了一步!
天呐,已经拿到了戛纳和东京影帝,还不满足吗?
其实不少人后来分析了,迟余能够拿戛纳影帝,更多的,是因为他一个人饰演一部电影,演技也达到了影帝的水准。
但也仅此而已。
而刚刚这部戏,在马少桦看来,迟余演出了人物的灵魂,把一个历史上的真实存在的人物,复活了。
“等这部剧播出以后,大概迟余的迅哥儿,就是一个经典的形象了。”于何伟说道。
马少桦点点头:“大概是这样的。”
这时,张永辛终于快速地回看完了镜头,主要后面的这些镜头。
“怎么样?”同样守在镜头前的制作人刘国桦问道。
“能成吗?”编剧龙萍萍同样也在,他有些激动。
张永辛沉默着,然后点点头,大声地宣布:“这一场戏,过了!我们,收工!”
“嗷嗷嗷嗷!”
“啊啊啊啊!”
“过了!我们过了!”
“收工啦!收工啦!”
所有人,一直拍到早晨,眼睛都已经熬得通红,但是这一刻,所有人都是兴奋的,甚至有人,眼睛里面流出了泪花。
这里的每一个人,从导演到最低层的工作人中,基本是都读过迅哥儿,背过迅哥儿的文章。
这一刻,大家都觉得,拍了一场好戏。
这一晚上的付出,极为值得,大家都和小孩一样,那么兴奋、满足。
“老张,我们成功了!”刘国桦用力地抱着张永辛。
“是的,我们成功了!”张永辛声音有些哽咽。
“老张,我们终于成功了!”编剧龙萍萍虽然上了岁数,但这一刻,同样是激动不已。
“是的,我们终于成功了!”张永辛眼泪已经出来了。
这一刻,他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一直以来对迅哥儿的偏心,甚至被人认为是对迟余的偏心,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
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其他人,都在向导演祝贺。
他们都参加了这一场近乎无声的戏的拍摄,包括旁观的于何伟、张童、马少桦、毕延君等人,他们都在为导演贺。
最真诚的祝贺。
有些人,已经意识到了,他们做了一场多么牛逼的事情。
这一刻,没有人抱怨。
没有人抱怨,即便是熬了一晚上,只出场了几个镜头的金心异,同样沉浸在一种“拍了一场好戏”的兴奋满足中。
“完成了!我们完成了一个历史性的画面!”
金心异听到外边的欢呼声,用力地拍着迟余的,激动地说道。
迟余站起来,两人拥抱,用力地拥抱,眼睛已经湿润。
他无比回味今天晚上的这一场戏,自己好像经历了一场“分娩”的过程,有阵痛,有喜悦,有满足。
他回味着,演员之间,导演之间,我们建立的这份信任,我觉得内心非常的值得骄傲。
生活中,大家聊天喝酒什么的好像很容易拉近距离亲近起来,但真正站在镜头前的时候,那种完全把自己交付给对方的信任,很难遇上。
这一段时间,哪怕没有自己的戏份,大家也在日常生活中,一起成长。
大部分人,会倾向于隐藏自己的情感,因为可能觉得在别人面前流露失控的真情是件丢脸的事情、很不成熟的事情。
但是这一刻,似乎都在宣泄着情绪、情感。
作为一个穿越过来的古人,一个成长在福利院的孩子,是个胆小的人,在生活中,忧公忘私不太敢释放很多真实的情感。
也没有合适的场合,也没有合适的契机。
唯有的,是酒醉的那次,是第一次。
现在,是第二次。
而作为演员来说,日常生活中大家朋友聊天,都没有像在戏里面,那么需要掏出全部的自己,完全赤诚地把自己交出来。
这一刻,他发现,这份职业让他有了机会表达自己的情感。
而且更幸运的是,在这个剧组里面,他的真实情感和观众之间达成了某种奇妙的共鸣。
“谢谢,我会永远珍惜这一刻。”
迟余说着,内心仍然在热血沸腾着。
这时,他听到了掌声,在这个屋子里的掌声。
屋内,那些摄像大哥,举收音筒的工作人员,对着迟余鼓掌,眼睛里是真诚的祝贺。
“牛逼!”他们大声地说道。
这是最简单的,赞赏。
迅哥儿说过,我实在没有说过这样一句话。
“厉害!我敢保证,这将是最经典的,迅哥儿的镜头!没有之一!”金心异松开迟余,然后退后两步,用力地鼓掌。
迟余深吸一口气,看着那些手稿,桌子上、椅子上、地板上,那些写废了的,写好了的手稿,内心激动不已。
“走,大家都在等着你呢。”金心异用力拍着迟余的肩膀。
“呼!好。”
迟余长出一口气,脸上扯出一个艰难的笑容,然后突然眼前一黑,腿一软,跌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