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玲珑睡了一个悠长的午觉。
醒来时天色已渐暗,却手软脚软地起不来。索性闭上眼睛,又躺了一会,忽然外面传来沉沉的步履声,听得出是殷勋回来了。
刚睁开眼睛,却见殷勋已经立在床前,一股浓厚的酒气自上而下,分外的刺鼻,玲珑便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你喝酒了?”
殷勋没有回答,只用微红的双目死死盯着她。玲珑觉察不对,残余的困顿立时消散,“怎么了?”
“我一直以为是夏云翊,却原来是林立人!”殷勋没头没脑地抛下一句。脸上泛着一层红,不知是因为怒意,还是因了喝过酒。
“你说什么?”玲珑的脑中轰的一下,终于彻彻底底地清醒了过来,一丝不祥的预感随即涌起。
“原来王妃这般可人,能令他二人念念不忘,本王可真是荣幸至致啊!”他的口吻已经不似刚才那样突兀,只是这种略带嘲弄的语调,却令人禁不住浑身发冷,心慌难抑。
王妃……这个贯穿了他们疏离冷淡的新婚日子,已许久没有出现在他口中的称呼,冷不丁地又从他口中冒出来,听在耳中仿佛一道无形的墙,将两个人再次隔膜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玲珑勉强维持平静,自床上撑起身子,“喝得那么醉,要不要叫人送醒酒汤过来?”
这种回避的态度,看在此刻殷勋的眼里,越发地不是滋味,当下又哑着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婚之后,你对我冷若冰霜。那件事过后,你又要死遁,是不是为了他,为了和他在一起?”
玲珑听他说得更加离谱,不觉也有些气恼,又吃不准他在外面看了什么,听了什么,才回来跟自己说这一番话,当下强忍着想要爆发的冲动,披上外衣下了床,伸手拍了拍他的胸口,故作轻松地说道,“什么时候学会喝酒说混话了?这都是哪跟哪?算了,我也不跟你计较,等你酒醒了,就知道自己在犯什么傻。”
殷勋却猛的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使劲一扣,力道大得几乎让玲珑痛叫失声,“我是喝了酒,但心里清楚得很,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知道他今日说什么,呵呵,才华德容,令人念念不忘。呵呵,我的女人被别人念念不忘,我可得意地紧?”
“什么?”玲珑一怔,几乎忘了腕上的那灼人的疼痛,一瞬间心头划过无数个念头,这唱的又是哪一出?林立人跑去跟他到底说了什么,怎么竟连这种要命的话都冒出来了?
她直觉地向后退去,手却被紧紧箍了,怎么都抽不回来,殷勋猛地一拎,玲珑便又往前靠近了几分,几乎贴在他的身上。
带了酒气的呼吸,随着男子胸口的起伏,扑扑地喷在玲珑的脸上,火烫的触觉令她不知怎么竟联想到那种专门用于刑讯逼供的烧红的炭火。
她没有做错什么,她不需要害怕!
玲珑猛地抬起头,对上男子赤红的双目,“那又如何?和我有什么关系?”
殷勋滞了一滞,用一种几乎可以穿透她身体的目光,缓缓地扫过她的额头,双眼,鼻子和嘴唇,蓦地忽然笑了,“今天我去见了皇妹,她什么都告诉我了!”
玲珑的一时听得有些茫然,愣愣地望着眼前的男子,头脑瘀滞竟是反应不过来,“公主?”
公主知道什么?能告诉他什么?又会怎么对他说?
巨大的阴霾猛地剌剌遮蔽下来,玲珑的眼前有些发黑,嘴唇干涩地微微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皇妹说,他们的孩子会叫做林龙。”殷勋的用一种极为反常的,平淡地近似机械的方式,一字一顿地说,继而忽地又笑了,那笑却冷得瘆人,“果真好名字,好名字。”
“现在说这些做什么?”玲珑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有些发抖,就在一瞬间,忽然生出一股浓重的厌倦,就连争辩的欲望都全然没有。只惨白了一张脸,凄恻地一笑,“那你又要我如何?”
为什么自从她嫁进来,没完没了的都是这种事,这个踩一脚,那个又捅一刀。她想安安分分无欲无求地捱过一辈子,人家却见不得她清净;她想好好过日子了,宜室宜家夫唱妇随,别人偏又容不得她快活。这都算什么啊?
她不是三头六臂,不是八面玲珑,更没有通天的本事,仿佛深陷一个巨大的烂泥潭子,拼命挣扎,却还是几乎没顶透不过气来。
说什么做什么想什么吃什么,所有的一切都得九曲十八弯地算来算去,还得随时提防那一个个带着画皮的鬼蜮。她这个从小就一直被无视,被不当回事的,影子一般的人,还真当生受不起。
一时间,胸口涌上一种似要炸裂的感觉,喉间却像被什么又干又涩的东西紧紧塞住,呼不得,喊不得。
僵持中,她的身上的力气一点点地流逝了,仿佛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
殷勋见她容色煞白,眼中一片木然,竟是连愤怒或者悲伤都不见,他下意识地松开手,却见女子的身体像一根软面条一般矮了下去,一下挨坐在床边的踏脚上。
“你……怎么了?”一颗心蓦地一颤,醉意立时便消去大半,他的面色稍稍柔了一点。
“你走吧,我有点累。”玲珑无力地摆了摆手,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漫入口中只觉一片苦涩。一声绵长而压抑的呜咽之后,连日来的诸般委屈,忽然齐齐涌上心头,令更多的泪水崩泄而下。
她用袖子掩面,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哭。
好一会,玲珑猛地咬牙忍住满心的凄苦,又拿袖子狠狠抹了把眼泪,抬头望着一旁的男子,似乎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说出来。她站起身来,默默走过去推开了窗户。
剪刀般的二月风,立刻钻进屋里。冷风刮过面庞,似带了刻骨的寒意。日影西斜,昏沉沉地照着大地,暮色看起来分外凄婉,像是有一种奇异的静谧透入心底,令那汹涌的激流终于渐次平静,一点点地变成萧索。
许久,她转过头,哀哀地一笑,“你要怎么想便怎么想吧,我真个管不动了。”
殷勋见她立在那里,原本带了英气的清丽面容,此时眼睛和鼻头都泛着红的,神色透了说不出的落寞,令整个人身上有一种仿佛西子般的柔弱不堪。
他忽然有些心痛起来,想上前扶住她。抬了抬手,脚下却怎么都跨不出去。顿了一顿,终于低下头,像是在问她,又仿佛自言自语,“在你心里,我比林立人如何?”
“你能不能不要提他。”玲珑唇边噙了笑,似含了说不出的讥诮,缓缓地说道,“我忽然在想,如果元宵那样的事,发生在你和他之间,如果一定要我选择一个人相信,我也会难以取舍的。这无关情爱,或许只是因为不能接受曾经心动过的人会做出不好的事情吧。而我们之间的种种,真的只是因为那些人的存在才变得这样吗?”
“你想说什么?”殷勋按捺住心头再次漫涌的酸意,徐徐地说,面颊上的熏红已然褪下,眸色恢复了清明,只是整个人无形中如同一把利剑,自眼角眉梢散发出压迫和逼仄。
这样的殷勋,仿佛又变回那个遥远的,她从聚贤楼的窗户后远远忘了一眼的齐王。
这种陌生的感觉,玲珑浑身有些发冷。
“我只想说,有些事你现在知道了,我反道觉得轻松。”玲珑俯下头,目光低低垂落,“这些日子,我真的觉得很累。”
“原来和我一起,你终是不快活。”殷勋微微叹了口气。
“就算累,但我还是感激你肯娶我。”玲珑抬起头,目光清澈却似蕴了点点忧伤,“我想把以前伤心的,不好的事都通通忘掉,好好的过日子,我以为你也会这样。或许我真的高估了我自己,我只是个一塌糊涂的笨蛋。”
若不是她留了那许多把柄在别人手里,又何至于令他们之间总是这般艰难。
她只是想过上舒舒服服的日子,能够被人爱,被人捂热,怎么就那么难?
殷勋的脸上带着一丝不置可否,不禁觉得眼前幽幽诉说的女子那么陌生,一瞬间,他的心头冒出一个模糊的念头,宁肯她在自己面前依旧是那样清冷傲然,泼辣蛮横,宁肯她如从前那般与他争执,与他针锋相对。而不是眼前这般受伤而无力的样子,或许那样,他的心里反而会更加好受一点。
一时间,玲珑和殷勋默默相望,
他们曾经像两只警觉的兽,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绝不超过界限半步。
而此时此刻,他们真正走在一起,却发现不知不觉,这天地与曾经了解的,是多么的不同。
本该是最柔情蜜意的时候,为什么,心却在不住地凋零?
良久,殷勋几乎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默默转过身,走了出去。***(未完待续)